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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11月23日 星期三

    渤海国文字瓦与李白醉草吓蛮书

    徐学毅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11月23日   15 版)

        搬新居的时候,扔掉了许多旧物,有两箱残砖断瓦却没有扔,随着我搬进了新居。这两箱残砖断瓦是我从数百里外的一些渤海遗址寻觅到的,在往家背的过程中,不仅流了汗,还几次磨破了肩膀,流了血。在这些残砖断瓦中,有几块文字瓦我比较珍视,因为那上面有渤海国时代的文字或符号,是启迪我破解李白醉草吓蛮书的诱因。

        李白是我国历史上颇负盛誉的大诗人。他博学广览,才华横溢,性情超逸,蔑视权贵。关于他醉草吓蛮书的故事,流传广泛,几乎妇孺皆知。然而据我考证,这实际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但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有其创作的因子与素材。

        唐人范传正在《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中言:“天宝初,召见金銮殿,玄宗明皇帝降辇步迎,如见园、绮。论当世务,草答蕃书,辩如悬河,笔不停辍。”又,朱骏声《唐李白小传》亦言:“召见金銮殿,论当世务,草答蕃书,又上宣唐鸿猷一篇,帝嘉之,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饭焉。”在下面一些人的文字里出现了所谓“和番书”与“草和番书”的说法。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云:“天宝初,玄宗辟翰林待召,因为和蕃书,并上宣唐鸿猷一篇。上重之,欲以纶诰之任委之。同列者所謗,诏令归山。”又,乐史《李翰林别集序》也云:“召见金銮殿。降步辇迎,如见绮、皓。草和蕃书,思若悬河。帝嘉之,七宝方丈,赐食于前,御手调羹。”

        王琦撰《李太白年谱》亦有相同之言,但又说:“太白在翰林,代草王言。”

        在这些文字中,虽然都有关于李白“草答蕃书”或“草和蕃书”的说法,但均语焉不详——没有说出或根本也不可能说出这个“蕃”是何国或何方势力?这是笔者质疑这事情的基本点之一。基本点之二就是这个“蕃”,是否有自己独立使用的文字?

        仔细看看,上述这些人对于所谓李白“草答蕃书”或“草和蕃书”的说法,其实具有相互因袭之嫌。

        同是说李白出入金銮殿那一段辉煌历史。不仅李华的《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并序》,裴敬的《翰林学士李公墓碑》等均未言其“草答蕃书”或“草和蕃书”,尤其是获得李白“枕上授简”的李白的叔父李阳冰的《草堂集序》虽然也说,“天宝中,皇祖下诏,徵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但作为叔父的李阳冰在这里只是说李白“出入翰林,问以国政,潜草诏诰”,而只字未说耸动听闻的“草答蕃书”或“草和蕃书”的事情,这是值得特别注意的。

        乐史在《李翰林别集序》中言:“其诸事迹,《草堂集序》、范传正撰新墓碑,亦略而详矣。”

        这样看来,所谓李白“草答蕃书”是滥觞于略晚于李阳冰的范传正之《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而与李阳冰的《草堂集序》毫不相干。至于王琦与李阳冰无论说是“潜草诏诰”还是“代草王言”,这都不过是例行公事,可信。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所言:“上皇豫游召白,白时为贵门邀饮,比至半醉,令制《出师诏》,不草而成,许中书舍人。”笔者认为,此话可以对所谓“潜草诏诰”或“代草王言”说法的一个注释。

        生于唐代末世的王仁裕对开元盛世充满了怀念之情,采集了大量唐代传说故事写成《开元天宝逸事》一书,但其中有关于李白铁杵磨成针、钓鳌客、粲花之论、饭颗山、生花妙笔等故事,却没有李白“草答蕃书”或“草和蕃书”的故事,更没有醉草吓蛮书的故事。这也是特别值得注意的!

        在民间,李白“草答蕃书”或“草和蕃书”的说法也许像水浒传故事一直在流传着,最早在元杂剧中有所表现,到了明代后期,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九卷·李谪仙醉草吓蛮书》,则是这一说法或故事演绎的集大成了。同时,也是从盛唐至明末,历时八九百年回答了笔者质疑问题的基本点之一——“番”是何国或何方势?书中写到:

        忽一日,有番使帝国书到。……次日阁门舍人接得番使国书一道。玄宗敕宣翰林学士,拆开番书,全然不识一字,拜伏金阶启奏:“此书皆是鸟兽之迹,臣等学识浅短,不识一字。

        玄宗又让杨国忠看,也一字不识,玄宗再传示满朝文武官员,竟无一人认识蕃书的字,玄宗大怒,太子宾客贺知章推荐博学多才的李白。翌日,李白上殿接过蕃书看了一遍,认得是渤海国文字,遂宣诵如流:

        渤海国大可毒书达唐朝官家。自你占了高丽,与俺国逼近,边兵屡屡侵犯吾界,想出自宫家之意。俺如今不可耐者,差官来讲,可将高丽一百七十六城,让与俺国,俺有好物事相送。大白山之兔,南海之昆布,栅城之豉,扶余之鹿……

        玄宗命李白给渤海国回书。李白提出让曾经歧视他的右相国舅爷杨国忠磨墨,太尉高力士脱靴,皇上奏准。于是,李白在杨、高侍候之下,举起兔毫笔,手不停挥,不一会儿就用渤海文字写了回书,并用汉字另写一副本呈给皇帝。

        清初,褚人获的《隋唐演义》所写《李白醉草吓蛮书》的故事情节也大致如此。唯近代作家许啸天的《唐宫二十朝演义》的故事情节有些出入。那书上说遣使向唐进表的是黑水靺鞨国,表上“满纸写的尽是鞑靼文字,形状与鱼鸟相似。”李白是由尚书裴晋推荐,研墨、斟酒、脱靴的均为高力士一人。

        以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九卷·李谪仙醉草吓蛮书》而言,我们终于知道:唐人语焉不祥的所谓“草答蕃书”或“草和蕃书”的“蕃”,是“渤海国”了。证之以《册府元龟·卷962·官号》:“渤海国……其俗呼其王为可毒夫,对面为圣王,笺表呼基下……”所谓“大白山之兔,南海之昆布,栅城之豉,扶余之鹿……”等,也均是关于渤海国有史料记载的特产。那么,这个“番”是指渤海国无疑了!

        这个故事为一些书所津津乐道,久而久之积非为是,似乎就成为真正的史实了。今人夏坚勇在《寂寞的小石湾》中说:“中国的文化人总把文章的力量夸张到十分了得,似乎一篇檄文就可以让人家退避三舍,最典型的莫过于李白表演的《醉草吓蛮书》,凭半壶水的洋文便震慑住了觊觎唐帝国版图的蕃邦。”

        台湾著名小说家、散文家、学者张万熙先生在《法国的唐诗热》一文中认为,李白是西凉人,“通蛮文。”

        李白虽然是中国有史以来稀有的天才人物,但是从李白的生平事迹来看,终其一生不曾到过东北的渤海国,也鲜有与渤海人或渤海事务接触的经历,他怎么可能熟悉渤海文到“宣诵如流”,下笔千言的程度呢?若说李白是西凉人,可能是说他出生于西域的碎叶,且不论那里有没有独立使用的西凉“蛮文”,只说李白五岁时就随家人迁回四川绵州昌隆,再未回头去学习西凉“蛮文”。说他具有如何了得的西凉“蛮文”水平而醉草吓蛮书,恐怕也是儿戏了!

        笔者质疑问题的基本点之二,渤海国有没有比较完备可独立使用的文字呢?渤海国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唐王朝建立于公元618年,亡于907年;以粟末靺鞨为主于公元698年建立的渤海国,亡于926年。唐与渤海两者在历史上存在的时间大致相始终。渤海国除了早期一段时间与唐朝有点抵牾外,两者的关系一直十分密切。从历史文献看:唐王朝派使臣赴渤海册封或慰问达10余次,渤海派遣唐使多达130余次,还多次派王子及大量学子入唐太学学习,其第三代王大钦茂派段守简入唐献贡时还抄回《汉书》《晋书》《三十六国春秋》《唐礼》等书,以供国人学习,造就人才。《新唐书·黑水靺鞨传》《旧唐书·靺鞨传》分别有靺鞨建国前“无书契”“俗无文字”之说,但是《新唐书·渤海传》又说渤海第一代王大祚荣“颇知书契。”《册府元龟》则说“渤海诸王皆右文。”《金史卷一·本纪第一·世纪》云:粟末靺鞨“后为渤海,称王,传十余世。有文字,礼乐、官府、制度。”为什么这些书既说渤海之初“无书契”“俗无文字”,而又说“颇知书契”“有文字、礼乐”呢?其根本原因就是唐代诗人温庭筠在送渤海王子归国一诗所说:“疆里虽重海,车书本一家。”渤海与唐是车同轨,书同文呵!

        渤海各个时期所遗留下来的书、表、牒、状等都是用汉文字写的;日本古籍《经国集》《文华秀丽集》中,所保存下来的渤海使杨泰师诗二首,王孝廉诗五首,都是渤海高层人士在日本用汉文和唐代流行的诗体写的。

        李白受道士兼诗人吴筠影响,被唐玄宗召赴长安,于公元741年受太子宾客贺知章推荐,前后供奉翰林仅一年多,在国都长安不足二年,于天宝三年(774年)离开长安。

        如果笔者计算无误的话,渤海国第三代王大钦茂的次女贞惠公主病殁于公元777年,窆葬于781年,约当说李白在金銮殿上醉草吓蛮书之后5年与之后8年左右;大钦茂的第四女贞孝公主,病殁与窆葬于公元793年,约当说李白醉草吓蛮书之后20年左右。金石可证史:已出土的贞惠公主墓碑和贞孝公主墓碑,两个墓碑的碑文不仅书体全是唐代汉字楷书,其文体风格也与唐代骈体散文颇为一致,而且对于中国历史典故的运用也比较娴熟。应该说这是渤海人自己写作刊刻的“书”之实物。

        渤海是唐代的“海东盛国”,其疆域大体东至朝鲜半岛之德源,北越黑龙江,西达内蒙古边界,南抵开原。几近半个大唐帝国。在其辖境内的五京中的三京,即上京、中京、东京和一些寺庙遗址,出土了一些建筑砖瓦和陶器残片,有些上面带有文字或符号,这是在坯或胎制成后尚未干前戳印或刻上去的。据对渤海文字颇有研究的考古工作者李强先生的汇总统计,迄于1981年上半年共发现250个字和符号,如果加上《宁安县志》载的两个发现共3个字;再加之:贞孝公主墓中一文字砖上的4个字,笔者近年发现的9个字,其总数共266个字与符号(据悉尚有一些发现未公布)。这些字半数以上是正楷书体的汉字,另一半,即为汉字的别体字或书写致误的字以及符号。

        我国上古时代的蝌蚪文与鸟迹文都是象形文字。蝌蚪文其字的笔划均若蝌蚪形状;而鸟迹文是由形若鸟头、鸟身、鸟尾的笔划组成的。已发现的渤海文字中的殊异字和符号无一与蝌蚪文或鸟迹文相似者。于此可证,渤海国并不使用蝌蚪文、鸟迹文。李白醉草吓蛮书的作者们似乎并不知道渤海国文字是什么样的。至于黑水靺鞨与鞑靼文之说更与史实相去甚远了。从史籍看,黑水靺鞨与粟末靺鞨在唐以前都各是一部。据《册府元龟》说:开元十年,黑水酋长倪属利稽来朝,“受刺史”,并途径渤海境与唐通好。这是黑水靺鞨始见于记载。粟末靺鞨与黑水靺鞨原都附于突厥,粟末靺鞨建国受唐封为渤海国后仍未与突厥断绝关系。《旧唐书·渤海传》有这样的记载:渤海第二代王大武艺的母弟门艺因谏劝大武艺讨黑水靺鞨,触怒武艺,因而投唐。大武艺遣使朝贡,要求诛杀门艺。皇上密遣门艺去安西,回复大武艺说:“门艺远来归投,义不可杀。今流向岭南,已遣去讫。”不久泄密,大武艺复又上书请求杀门艺,中书的回文皇帝不满意,让张九龄作答,于是张九龄代玄宗草敕武艺书,云:“门艺穷而归我,安得不容,处之西陲,为卿之故。”这里的敕渤海国书都是汉字。值得引以注意的是徐浩文献张公墓碑说:“渤海王武艺,违我王命,思绝其词,中书奏章,不惬上意。命公改作,援笔立成,上甚嘉焉。”这好像后来被移花接木给了李白。

        公元726年,黑水靺鞨部为粟末靺鞨建立的渤海国所控制,已经不是一个独立的政权了。从史籍记载看,这期间渤海与唐是通好的。若说这个时间,比渤海国第而下之的黑水靺鞨狂妄地给唐朝上表,也是不可能的,何况据《旧五代史一百三十八·外国列传第二·黑水靺鞨》记载,黑水靺鞨“俗无文字”。《新五代史七十四·四夷附录第三·黑水靺鞨》也说,“无文字之记”。至于说“鞑靼”,唐代只是一个部落,名为“塔塔尔”,到了明代才有“达怛”或“鞑靼”之说。《唐宮二十朝》一书是让古人说了后人的话。

        至此,事情已经完全明白:渤海国由始至终,所使用的都是汉字,其并没有创造出可独立使用的文字,民间可能有一些随意地文字创造,但远远不能形成其国特有的文字,其作为汉字的一种补充也显得尚有距离。渤海国既无可以用自己的文字书写的国书,那么,李白醉草吓蛮书的故事也就纯属于是文学艺术的虚构了。

        那么,如何看待李白醉草吓蛮书的故事呢?笔者认为:这是人民群众的一种历史积郁心情的反映,假手具有非凡才智而又性格卓异的李白的狂放来书写对权贵的愤懣与戏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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