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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10月19日 星期三

    独卧孤岛听涛声——圣马洛寻访夏多布里昂的足迹

    杨国政 文/摄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10月19日   19 版)
    大贝岛上远眺圣马洛
    夏多布里昂之墓

        在法国西北部布列塔尼半岛的北部沿岸,有一个大名鼎鼎的袖珍小城圣马洛。圣马洛虽然人口只有五万,却以其散发着中世纪气息的城堡和建筑、高大坚固的城墙和堡垒、秀丽壮美的大海和沙滩以及欧洲最为壮观的海潮奇观,每年吸引着数十万游客来此游览度假。此外,圣马洛还是一座有着故事和传说的城市,从这里走出了许多传奇人物,如加拿大的发现者——被称为“法国的哥伦布”的航海家雅克·卡蒂埃(JacquesCarti⁃er)、传奇海盗和水手迪盖-特鲁安(Duguay-Trouin)和苏尔古夫(Sur⁃couf)。当然,从这里走出的最著名的人物当属19世纪的浪漫主义先驱、跨越两个世纪也横跨文学和政治两界的夏多布里昂,那句“我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的豪言既显示出少年雨果的抱负,也反映出夏多布里昂在当时文坛的王者地位。圣马洛是夏多布里昂生于斯的故乡和葬于斯的归宿,是“抒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的凭吊之地。

     

        圣马洛本为朗斯河入海口处的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河的对岸是罗马人建造的阿莱特城。按照夏多布里昂在《墓后回忆录》中所述,公元541年英国传教士马洛(Mac'hLow)成为阿莱特主教。主教死后,人们在岛上建了圣马洛教堂。从此,圣马洛变成了这座岛屿的名字,在以后的几百年间宗教中心逐渐从阿莱特转移到马洛岛。1140年,圣马洛被立为主教府,日益扩大,变成一座城市,而阿莱特城则逐渐废弃。作为一个临海的城市,圣马洛还以“海盗之城”而名扬四海,如上文提到的迪盖-特鲁安、苏尔古夫等,只是此“海盗”(corsaire)不是索马里海盗般劫掠一切商船、将不义之财化为己有的不法之徒(pirate),而是奉国王之命扣押和没收外国船只、将劫掠财富献给王室的完全合法的民用船主。海盗们造就了圣马洛的崛起和繁荣,16世纪,圣马洛成为一座盛极一时的繁华海港,经营着与西班牙和美洲的贸易,船主们积累起巨大的财富。然而,圣马洛战略性的地理位置也使其在历史上作为兵家必争之地而屡遭劫难。在百年战争期间,圣马洛因夹在英法两国之间被双方争夺并屡次易手,历尽磨难。最近的一次劫难发生在二战期间,1944年美军对被德军占领的圣马洛实施狂轰滥炸,轰炸及引起的大火摧毁了老城80%的建筑。

     

        从巴黎乘坐高速火车三个小时即可到达圣马洛。出站后沿着共和国大道向北直行,步行十分钟即可到达海边的被称作“犁沟”的堤道。据夏多布里昂叙述,圣马洛原是一块伸入大海中的巨大岩石,由于海水涌入变为海岛。它三面环海,一面是海水涌入形成的内港,退潮时港口是干涸的。海岛只是通过这条狭长的“犁沟”堤道与陆地连接。堤道抵挡着海潮的冲击,成为保护内港的屏障。堤道上是望得见海景的一家家海滨旅馆,堤道之外是一片细软的弧形沙滩。和夏多布里昂时代一样,现在仍有“一些大木桩钉在沙里,以减少海浪对城墙的冲击”。看着这些沿着堤道成排竖立的木桩,让人想起他在书中描写的童年玩伴在涨潮时爬到木桩顶部、观看海潮在脚下起伏、掉落下来险些被倒退的海水卷走的惊心动魄的场景。

     

        沿着“犁沟”堤道西行十几分钟,便来到了老城脚下。老城(In⁃traMuros)被一圈城墙所环绕,城墙像一条腰带,也像是戴在老城头上的王冠。城墙建造于不同时期,分为大墙和小墙,上面可以散步。早在中世纪,圣马洛就开始建造城墙,用于抵御海潮。城墙在历史上不断得到加固,由于圣马洛在军事上的战略地位,主要用于抵御外敌了。到了18世纪初,军事工程师和建筑师,在法国各地留下了无数城堡、堡垒、要塞等军事工事的沃邦元帅又命人设计了防御系统,加固了城墙和堡垒,用以防御英国人的海上进攻。今天的城墙是战后用重新找回的原城墙的石头按照原样修旧如旧地复建的。

     

        从圣托马斯门进入老城,夏多布里昂的痕迹便扑面而来了。城门内、作为市政府的城堡前是夏多布里昂广场,广场北侧是圣马洛最为高级的法兰西和夏多布里昂旅馆,这里曾是夏家的老宅。旅馆一墙之隔的便是夏多布里昂出生的老屋。1768年9月4日的暴风雨之夜,夏多布里昂出生于犹太人街3号三层的房间,这条街今天更名为夏多布里昂街。他在《墓后回忆录》中对自己的出生做了充满诗意和悲壮的描写:“我父母当时住的房屋位于圣马洛一条阴暗和狭窄的街道上,名为犹太街。这座房子现在改成旅馆了。我母亲分娩的房间俯瞰通常空无一人的城墙;透过房间的窗口,可以望见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浪拍打着礁石(……)我出生的时候奄奄一息。秋分时节的狂风掀起的巨浪怒吼着,让人听不到我的哭喊。以后,人们常常向我讲述当时的情景,他们的悲哀表情永远铭记在我心中。每当想到我当时生命垂危的情况,我就想起那块我出生的岩石,想起我母亲让我蒙受生命之苦的房间,想起用怒吼摇晃我最初的睡眠的风暴,想起我的不幸的哥哥,是他将那个无时无刻把我拖进苦难的姓名赐给我。上天似乎将这一切聚集在一起,让我的摇篮变成我的命运的缩影。”(程依荣译文,后同)夏多布里昂是家中的第十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在他之前的九个哥哥姐姐中,活下来一兄四姐。他认为他能够来到人世,多亏他的四个姐姐,因为他的父亲希望有第二个男孩,来继承家族的贵族姓氏。他似乎并不愿意来到世界上,所以他抵抗着,姗姗迟来。出生之夜的暴风雨预示了他生后的命运和遭遇。他的漫长的一生不仅充满风风雨雨,而且充满腥风血雨,就像圣马洛的天气一样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也像圣马洛的命运一样,充满隆隆炮声,经受着血与火的洗礼。与他相隔一年,即1769年8月15日,在法国另一端的另一座岛上,诞生了另一位开天辟地的人物——拿破仑。法国一南一北两个僻壤同时走出两只苍鹰,一文一武、一柔一刚,成为各自领域的“王者”。由于历史机缘的安排,他们在三十年后的人生轨迹发生交织,开启了一段充满恩怨离合的交集。

     

        夏氏家族本是布列塔尼贵族,至父亲一代已经十分穷困没落,为了谋生,具有冒险家性格的父亲在15岁时便离家闯世界,在美洲靠贩卖奴隶发财后回国买船做了船主。父母于1757年来圣马洛定居,1768年搬至犹太人街3号的这座建于17世纪的石头房子。据夏多布里昂的姐姐回忆,他的出生并不像所描写的那样充满诗意。他的母亲分娩的房间并非俯瞰城墙,甚至可以望见大海,而是朝向这条“阴暗狭窄”的犹太人街。今天,故居虽被列为历史古迹,却没有被辟为夏多布里昂的纪念馆或陈列馆,而是仍然和19世纪一样,是一家营业的旅馆。只是在3号临街的门口左上角钉着一块大理石牌,黑底白字刻着:“1768年9月4日夏多布里昂出生于这座房子。”在旅馆的内院,门口上方挂有夏氏家族的族徽和铭言:“我的血染红了法兰西的军旗。”

     

        夏多布里昂在圣马洛度过了一个并不愉快的童年。在无所事事、不用读书的日子里,他成为一个上房揭瓦的叛逆儿童:“城中的顽童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把他们带到家中,在院子里和楼梯上乱跑。在各个方面,我都同他们相像。”父母的管教、老师的责骂为他的情感打上了忧郁的印记,圣马洛在晚年的他的心中不是一个逝去的天堂。不过,“城堡和皇家要塞之间是大海拍打的海滩,那是孩子们聚会的地方。我是在那里长大的,海浪和海风是我的朋友。我最早体会的快乐之一是与风暴搏斗,或是同浪涛嬉戏。”海边的生活也塑成了他耽于幻想的性格,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我看着海鸥和各种海鸟飞翔,凝望远处的蓝天,掇拾贝壳,听海浪在礁石间轰鸣。”圣马洛以及布列塔尼的狂风、巨浪、风暴塑造了夏多布里昂多愁善感、忧郁痛苦的灵魂,“海浪、风暴、孤独是我最早的导师”。

     

        1777年5月,9岁的夏多布里昂和母亲、姐姐们乘坐一辆马车,搬至父亲在贡堡购回的祖传城堡。“这是浪游的犹太人迈出的第一步,从此永不回头。”他由此出发,进入学校、社会、军队、文坛、政治和时代,走过多尔、雷恩、巴黎、伦敦、希腊、土耳其,脚步遍及美洲、中东、北非及欧洲各地。他宠辱皆惊,去留在意,曾雄心勃勃,飞黄腾达,也曾穷困潦倒,头破血流;既是命运的宠儿和弄潮儿,也是时代的弃儿和孤儿。圣马洛是其人生的起点,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化为一个命运的符号,所以他晚年才选择圣马洛作为自己安息之地。

     

        夏多布里昂生于圣马洛也葬于圣马洛,不是葬于城内的教堂中,也不是公共的或家族的墓地中,而是葬于城外大海中的大贝岛(GrandBé)上。大贝岛是圣马洛城墙外浸泡于海中的一个无人小岛,与圣马洛仅隔一片沙滩,一条狭窄的水泥石板路将沙滩与小岛连接起来。涨潮时石路被海水覆盖,小岛孤悬海上;退潮时石路露出来,小岛与陆地连为一体。大贝岛旁边还有小贝岛,两个岛其实是一大一小的两块礁石,涨潮时被海水孤立为两个小岛,退潮时连为一体。大小贝岛上原来都建有防御工事,是拱卫圣马洛城的前哨。如今,小贝岛上的堡垒仍在,已被修旧如旧供人登岛参观,而大贝岛上的工事于1944年8月被盟军夷为平地,今天隐约可见工事的基座。

     

        至于“贝”(Bé)的含义,众说不一。一种说法是,该词为“可涉水而过的浅滩”,这的确是两个小岛的实际写照;另一种说法认为它是奥斯曼帝国的“总督”之意,两个小岛像是拱卫圣马洛港口的大小总督;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它是布列塔尼语的“坟墓”。正是这一含义促使夏多布里昂把大贝岛选作自己的安葬之地:“我的坟墓将建在后面这座小岛上。我在不知不觉之中作了最佳的选择:在布列塔尼语中,‘贝’就是坟墓的意思。”岛上没有树,也基本没有绿色,主要是茅草、灌木和乱石。

     

        游人要探访夏多布里昂的坟墓,虽然近在咫尺,却不是想去就去,因为一天大部分时间岛屿与陆地被海水阻隔,只有退潮后至天黑前的短暂空隙内方可登岛抵达。坟墓位于大贝岛东侧岬角高处的一个平台,虽然只占小岛的微不足道的一隅,但是由于该岛被他一人独享,整个大贝岛屿堪称他一人的巨坟。不知法国人的丧葬是否讲究风水,但是人们到达此岛,不禁叹服夏多布里昂的眼光,这里确是一块饮风餐露、天高海阔的“风水”宝地。坟墓俯瞰大海,遥望他出生的房子。登临墓地,极目而望,只见水天一色,一碧万顷。成群的海鸥掠过水面,划出道道弧线。点点白帆游弋在碧波浩渺的海面上,令人想起瓦雷里《海滨墓园》中的诗句:“这片白色房顶上有白鸽荡漾。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亦如苏轼《赤壁赋》中所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整个圣马洛城像是一个棋盘铺展在眼前,灰墙黑顶的楼房如同一个个棋子,沐浴在太阳的余辉中。圣文森教堂的尖塔一枝独秀地直插蓝天。

     

        1823年,55岁的夏多布里昂产生了叶落归根的想法。1828年,在他60岁时,他向圣马洛市长表达了这一愿望,希望在死后葬于大贝岛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但是市议会以“与作家的公共和私人生活有关的”一些理由拒绝了他的请求。直到1831年,在他的一名崇拜者、圣马洛诗人伊波利特·德·莫沃奈的奔走下,市议会才同意在大贝岛的东端为他留出墓地。1838年,在作家去世十年之前,陵墓建成。1848年7月18日,他的遗体运抵此处,圣马洛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安葬仪式。生命的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两点之间在时间上相隔八十年,在空间上竟只隔着一片狭长的海滩和一湾浅浅的海水。此后,大贝岛成为崇拜者的朝圣之地。奇怪的是,夏多布里昂既没有选择与自己的家人合葬,也没有与他一生中倾注了无限真情的众多女人中的任何一位合葬,而是独自一人来到这个荒岛,这颗孤独的灵魂似乎誓将孤独进行到底。从1768年生到1848年卒,正是法国社会天翻地覆、改朝换代频繁的最为动荡的一段时间,这也注定了他的个人命运就像颠簸于时代的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夏多布里昂曾昂立于潮头,也曾从大浪中死里逃生。也许是因为生前经历了人世的太多喧嚣,所以他才想死后选择这样一个荒无人烟、寂静至极的孤岛长眠。

     

        夏多布里昂要求在他的墓上不刻任何文字,只安放一个十字架:“不刻文字、姓名、年月,十字架将告诉人们长眠于其脚下的这个人是一个基督徒:记得这一点对我来说已经足矣。”虽然夏多布里昂的文笔极尽华丽雕琢和铺陈,但是他的坟墓简朴至极。坟墓四周最初被一圈密集的铁栏杆所环绕,1944年,一发炮弹炸毁了坟墓的一角和栏杆。于是建筑师重新设计,只保留三面的栏杆,移除了临海一侧,即头部方向的栏杆,以便让作家直接面向大海。栏杆也改为由十二个低矮石墩架起的细铁栏杆,栏杆内是三层石块叠放而成的坟头,呈现为一个微型的玛雅人金字塔形状。坟头之上竖着由一短一长的两个敦实的圆柱体构成的十字架。所有用石均为铁青色的花岗岩。在陵墓对面的西侧用石块垒成的墙上钉着一块青铜方牌,上面写着:“一个伟大的法国作家长眠于此,他只想听到风声和海声。行人,请尊重他的最后意愿。”海水的阻隔、登岛的不便阻挡了游人的脚步。即使在退潮之后仍太阳高悬的傍晚,在游人如织的7月,也只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前来探访。他生前对荣辱成败、去留得失如此在意,现在超然地看海上潮起潮落,望天空云卷云舒,远离人世间的家事国事情事仇事,谛听大自然的风声雨声涛声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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