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寓言》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传播最广的作品之一,在人类文明史上地位重要,是近代汉译最早的外国文学(1840年),至今译本众多,但就我所见,大多译自英语散文。然而英译中有大量诗体本。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1964年出的《伊索寓言插图500年》中,从英国最早创办印刷所的翻译家卡克斯顿(1422?—1491)译出《伊索寓言》(1484年)到上世纪中叶,就有20种英译,其中散文8种,诗体却有12种。
《伊索寓言》的最早原作当为散文,但很早就有诗化倾向。据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斐多篇》,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前399)被处决前曾想把一些伊索寓言写成诗。此后,古罗马的费德鲁斯(公元前15—50)将希腊寓言译成拉丁文的诗,巴布里乌斯(生活于公元2或3世纪)用希腊文写成诗体寓言,以伊索之名流传。再后来,法国拉封丹(1621—1695)、俄国克雷洛夫(1769—1844)的著名寓言既是《伊索寓言》的继续,也都是诗体。但汉译中迄今未见诗体《伊索寓言》,尽管外国经典名诗译成散文并不鲜见,如《神曲》《坎特伯雷故事》《浮士德》等。
一
因早先看到的英译和汉译《伊索寓言》都是散文,我想不到还有诗体译文,所以即使偶有所见也未注意。后来看到Edmund Dulac(1882—1953)配图的系列“立马锐克”(limerick)和WilliamJamesLin⁃ton(1812—1897)同样诗体的TheBaby’sOwnAesop(1887)——由名家WalterCrane(1845—1915)手抄并配图——终于引起我的注意和极大兴趣。我想到既然从未见过汉译的诗体伊索,何不尝试一下?于是译出了Linton的全部寓言(66首),如下面三则:
1)TheMouseandTheLion
ApoorthingtheMousewas,
andyet,WhentheLiongotcaughtina
net,Allhisstrengthwasnouse.’TwasthepoorlittleMouseWhonibbledhimoutofthenet.老鼠是个可怜的小东西,但是当狮子落在罗网里,浑身的劲儿使不出,倒是可怜的小老鼠啃破了罗网帮助他逃离。
2)TheHareandTheTortoise’TwasaracebetweenTortoise
andHare,Pusswassureshe’ssomuch
timetospare,Thatshelaydowntosleep,AndletoldThick-shellcreepTothewinningpostfirst!You
maystare.乌龟和野兔比一场赛跑。野兔想,对方壳重年纪老,自己满可以睡一会,但醒来一看,乌龟已爬到了终点,夺了锦标。
3)TheFoxandTheCrow
SaidslyFoxtotheCrowwith
thecheese,‘Letmehearyoursweetvoice,
now,doplease!’
AndthisCrow,beingweak,
Cawedthebitfromherbeak.‘Music charms,’ said the Fox,
‘andhere’scheese!’
乌鸦叼着肉,狐狸对她说:“您的嗓音美,快请唱支歌!”这奉承,乌鸦经不起——呱一叫,嘴中肉落地。狐狸说:“歌声不错,肉归我!”
这些寓言的排印体现了这种诗“三长两短”的格律特征:英诗长行用a韵,含三个节奏单位“音步”;短行用b韵,含两音步。但limerick的音步多为轻—轻—重的三音节(称抑抑扬格音步),故长行多为九音节,短行多为六音节。而拙译“立马锐克”也已“定型”:韵式也是aabba,长行四顿十字,短行三顿八字。当然这是严要求。若放宽一点,可像原作那样让音节数略有浮动,押韵用近似韵或同一个字或词等——“胡调诗”大师EdwardLear(1812—1888)很多作品就常这样(见第五节)。可以看出,为有统一格律,这些翻译里常带“创意”成分,如例2中的Youmaystare,例3中将cheese译为“肉”等,但这都是“有限创意”,即限于一定格律而作的不背离原意的“创意”。
二
后来看到 Francis Barlow(1626—1704)的105幅《伊索寓言》插图(1687年),图下有手写体的诗,文字的拼法比较古老,英译者为Mrs.AphraBehn(约1640—1689)。其中相应的几首寓言为:
1)TheLyonandMouseTheRoyallBeastintangl’dina
snare,Coudnotwithteethandclaws
theambushtear,WhenakindhumbleMouse,the
Corduntwind,AndbrokethatMasetheForest
Kingconfind.
2)TheTortoiseandHareTheHare,andTortoisbeingto
runarace,TheHarefirstslept,depending
onhisPaceTheTortoisstillkrepton,with
motionSlow,AndwontheVictoryfromhis
swiftheeldfoe.
3)TheFoxandCrowTheCrowwithladenbeakthe
treeretires,TheFoxtogettherpreyher
formeadmires,Whileshetoshowhergratitude
notsmall,Offeringtogiveherthanks,her
prizeletsfall.
这些诗是英雄双韵体,也即诗行长度为五音步,每个音步由先轻后重的两音节构成(称抑扬格音步),诗行双双押韵。105则寓言中74首为四行,超过四行的多因原作较长;但诗的长短也取决于译者,如下面三首《狐狸和鹳鸟》:
YouhaveheardhowSirFox
treatedCraneWithsoupinaplate.WhenagainTheydined,alongbottleJustsuitedCrane’sthrottle:AndSirFoxlickedtheoutsidein
vain.你知道,狐先生宴请鹳鸟用盘子盛汤。鹳鸟也有招,回请时就用细颈瓶,只让自己嘴伸得进:狐狸在瓶外啥也舔不到。
除Linton的这首限定五行(原作中Youhaveheard和译文中的“鹳鸟也有招”也是“创意”),其他两首的长短悬殊:AphraBehn的仅四行——这并非“双韵体”,只是每行都为五个抑扬格音步而且不需押韵的“素体诗”(blankverse):
TheCraneinpurerevengethe
FoxinvitesTodinner,anddispos’dherdeli-
catesInaglass violl, which her beak
aloneCoudreach,theFoxashame’d
wentemptyhome.鹳鸟为报复,也请狐狸来进餐,但佳肴放在细长玻璃瓶子里,只有鹳鸟细细的长嘴够得到——蒙羞的狐狸只能空肚子回家。
上面的五行诗和四行诗其实“体量”相当:前者13音步,音节总数却在40左右,而后者为20音步40音节。下面Thomas Philipott(?—1682)的这首“体量”很大:
Thefoxthecranedidsolemnly
inviteOnlytotantalizeherappetite,Fornothinghebutliquidfare
providesThatspreadingo’erthetable
thinlyglides,Ofwhichherspearlikebeak
couldnothingsup,Whiletheslyfoxlicksall
unkindlyup.Thecrane,thisfalseimpostureto
requiteThefoxtonewcarressesdid
invite,Butaglassvialdidhercates
contain,Whichonlyshewithlengthof
billcoulddrain.Thefox,thusfoiledwithher
morepowerfularts,Tohisowncellwithscornand
shamedeparts.
三
同一则寓言,不同译文的长短可相差很大,因为很多是改写,要长就长,要短就短。这曾被称为“译写”,如今或可称“创意翻译”。这让我想到,对Linton那66首诗的拙译虽有“创意”,却还注意忠实,而Lin⁃ton无论从希腊或英文散文原作到英诗的改写中,其创意处一般会多于从英文散文到现代汉语诗的改写。既如此,何不直接将散文寓言汉译成诗体?这样既少一层“中介”,译出的白话诗又较简约,或许更接近原作。
例如罗念生先生等译自希腊文的《狐狸与葡萄》(人民文学版,1988年)很简约:“狐狸饥饿,看见架上挂着一串串的葡萄,想摘,又摘不到。临走时,自言自语地说:‘还是酸的’。”这寓言较简的两种英文本如下:
A Famished Fox saw some
clustersofripeblackgrapeshang⁃
ingfromatrellisedvine. Shere⁃
sortedtoallhertrickstogetat
them,butweariedherselfinvain,
forshecouldnotreachthem.At
last she turned away, beguiling
herselfofher disappointment and
saying:“The grapes are sour, and
notripeasIthought.”
ThisFoxhasalongingforgrapes,
Hejumps,butthebunchstill
escapes.
Sohegoesawaysour;
And,’tissaid,tothishourDeclaresthathe’snotastefor
grapes.
下面两种拙译,先是将上面散文英译直接译成“立马锐克”,再是翻译Linton的limerick。两个小故事意思虽差不多,但在我看来,如果同上面译自希腊文的汉译比,似乎还是前者接近些:
有一次狐狸饿瘪了肚皮,见到了紫葡萄馋涎欲滴,使尽招数却够不到,临走前聊以自慰道:“这种酸葡萄不合我心意。”
这狐狸一心要想吃葡萄,他跳呀蹦呀总是够不到。据说在走开的时候,他酸溜溜地开了口,说是没什么胃口吃葡萄。
四
如今我国有些绝句形式译诗称为“衍译”,但白话翻译中似尚无自称“衍译”或“创意翻译”的——即使有,恐怕也属“追认”性质。所以若将散文《伊索寓言》译成汉语诗体,既补充了有诗趣的特色品种,为白话“衍译”或“创意翻译”提供实例,也颠覆了将外国格律诗译成散文或自由诗的惯例,显示反其道而行的可能。我既然爱好译诗并对“创意翻译”好奇,何妨为伊索寓言增加一种别开生面的译法并在拙译中省略寓言后常有的“寓意”,以求更含蓄和更多启发作用,因为一则寓言未必仅一个寓意。例如来自不同散文英译的两种《狐狸和野猪》:
狐狸见野猪在蹭着獠牙,觉得眼下没什么威胁他,并没有必要这样做。野猪对狐狸这样说:“危急时再蹭就来不及啦!”野猪在老树上磨着獠牙,狐狸问他这样做要干啥,因为并不见有敌人。野猪答道:“好先生,敌人来了,我还来得及吗?”
译文相差不远,所给“寓意”却不同,一是“作好战争准备,才是和平保证”,一是“谨慎者不会用完有用的东西,总要存下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其实,不点明寓意,读者就想不到这两点吗?
寓言本各自独立,有了统一格律,总体面貌可焕然一新,还能更合理地“聚合”成一整体。但用什么格律呢?我觉得有三种“定型”的形式可选:英雄双韵体、“柔巴依”和“立马锐克”,上面已有后者的例子,下面是对同一散文英译的另两种诗体拙译:
葡萄架子上挂着成熟紫葡萄,饿极的狐狸见了想要吃个饱,但用尽办法吃不到,只能放弃——说道:“想不到这些葡萄还酸哩。”
葡萄架子上挂着成熟紫葡萄,饿极的狐狸见了想要吃个饱,但用尽办法吃不到,只能放弃——说道:“葡萄还很酸,这倒没想到。”
做成英雄双韵体较方便,因较长诗行便于安排较长句子,aabb的韵式也较易做到。出现于19世纪中叶的英语“柔巴依”虽较现代,体量与“英雄双韵体”的四行诗一样,但这诗体比较“严肃”,常含哲理(后来有很多戏仿作品将之打油化,如“美国王尔德”OliverHerford的TheRubáiyátofaPersianKitten等)。所以我仍选用“立马锐克”,尽管对于较长的寓言,用此诗体的话,一添就是五行,不如英雄双韵体只需两行一添,比较简便,但毕竟这诗体特色明显而时代感更强,而且其活泼的形式本就用于戏谑等轻松内容,与寓言有相近之处,是如今英语中流传最广的娱乐性诗体。下面就对这种诗体再作点介绍。
五
Limerick这种诗体出现于十九世纪初,有特定的格律和内容倾向。后来,富于创意的英国画家Ed⁃wardLear的配画limerick使之大为普及,还引来D. G. Rossetti(1828—1882)和 D. H. Auden(1907—1973)等名诗人写作。下面是EdwardLear代表作ABookofNonsense(1845)中的第一首:
TherewasanOldManwitha
beard,Whosaid,‘ItisjustIfeared!—
TwoOwlsandaHen
FourLarksandaWren,Haveallbuilttheirnestsinmy
beard!’
诗的内容是nonsense,所以也称nonsenseverse或nonsensepoetry,是朗朗上口的“胡调诗”,《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limerick译为“打油五行诗”,但五行打油诗未必都是这种格律,而这种格律的诗未必都排成五行,有将三、四行并成一行而“齐头”排成四行的(还有齐头排成五行的)。这三种排印方式中,本文采用的最常见,也比较合理而多姿,既突出了诗行的相对长短又反映了韵式,诗体特征一目了然。
对两音节音步的英诗,拙译常要求译诗行顿数与原作行音步数相当,但limerick多三音节音步,译诗较难做到(如第三、四行),需在顿数和字数上放宽限制,故原作各行是3/3/2/2/3的音步数,到译诗中就“放大”,各行顿数为4/4/3/3/4,例如:
这位老汉有胡须一大把,他说:“这一点让我害怕——两只鸱鸺一只鸡,四只云雀一只鹬,都在我胡须里筑巢住下。”
用这样的格律译limerick有较大的包容性,可容纳较复杂的内容,适用面较广。因为limerick也在发展,不会总是停留在Lear的那个阶段,例如Linton在1887年用之于“幼儿伊索”,Dulac在1908年发展出“升级版立马锐克”,Eunice Clark(1911—1987)的《伊索寓言》则又有发展,例如她的TheCamelandtheDriftwood(1948),其中两则相近的寓言和寓意都是“立马锐克”,这样就成了由三个“立马锐克”诗节组成的整体:
ThefirsttodiscoverthecamelFoughtshyofthenew-fangled
mammal
Thenextwaslessscared,
AndthethirdfellowdaredTothrowonthecamela
trammel.
Someshorewatchersraiseda
greathue,Thatavesselofwarwasinview.
Thentheythought’twasasail,Thenagig,thenabale.Attheendonlydriftwoodhove
to.
Dearreader,thedistantorstrangeShrinksfastasitcomeswithin
range.
ThemostjauntyofmenHeardagainandagainWilljinglelikeverysmallchange.
如今,这诗体不仅流行于英美,至少还传入法语与俄语,例如GeorgeDu Maurier(1834—1896)下面这首法国“胡调诗”(VersNon⁃sensiques):
‘Cassez-vous,cassez-vous,
cassez-vous,Omer,survosfroidsgris
cailloux!’
AinsitraduisaitLauraAuprofitd’Isidore,(Beaujeunehomme,etsonfuturépoux.)
妙的是,这头两行直接来自丁尼生名诗Break,Break,Break,是该诗头两行Break, break, break,/Breakonthycoldgreystone,Osea!的准确法译。看来,很多外国诗人和译者注重在创作和翻译中移植诗体,上面这例子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法国诗是“立马锐克”。但我们这里常将格律诗译成自由诗,很少诗体移植,尽管汉语完全有条件这样做,例如:
Limerick是特制正宗格律诗,Nonsense的内容偏讲究形式,因此,原作的诗形翻译中若不作反映,译诗中还剩下多少“意思”?
译诗像皇帝,换上了新衣,赤身最爽气,裸体更稀奇,殊不料就此成时尚,害得傻老头瞎嚷嚷:咋还分得清皇帝或泼皮?
当然,没有尝试对诗体伊索寓言的翻译,没有将散文寓言译成诗体的尝试,很难体会这样做的意义和乐趣——何况limerick本身就是娱乐诗。而无论把这种英文诗体寓言译成“立马锐克”,或把英文散文寓言直接译成“立马锐克”,都说明这诗体容易在汉语中“落户”,也说明汉译中移植外国诗体的方便,有此先天条件而不用就太可惜了。
现在我既然自称“创意翻译”,那么拙译与原作的关系似可不很直接,但毕竟还是“译”,不应撇开原作,有必要对来源作点说明:我总共译过五百多则散文伊索寓言,原作来自五种散文英译本,其中主要的是Harper&Brothers公司1927年初版的插图本AESOP’SFABLES,其次是Barnes&Noble公司2013年初版的AESOP’SIL⁃LUSTRATEDFABLES。从这些散文本译出的诗体伊索寓言有365首,其中绝大多数译自前者,仅40来首来自后者。这些寓言诗中因很多含有两个和两个以上的“立马锐克”,因此“立马锐克”总数接近600,远多于EdwardLear的200多首“立马锐克”,更证明在汉译中(甚至在创作中)移植原作格律的方便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