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燕卜荪是与中国非常有缘的英国批评家、诗人。他两度来到中国,分别受聘于西南联合大学(1937—1939)和北京大学(1947—1952),培养了我国外语界多位著名学者,为我国的教育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王佐良、李赋宁、赵瑞蕻、杨周翰、周珏良等前辈都曾经撰文怀念燕卜荪教授在西南联大的经历,回顾先生给他们的教诲,这也使得这个时期成为中国外语教育史的一个传奇时代。杨绍军在《威廉·燕卜荪在西南联大》一文(《学术探索》,2008年第6期)中这样写道:“燕卜荪在西南联大时期的不少学生,后来都成为我国外语教育、外国文学研究以及新诗创作方面的栋梁之材,成为这些领域的佼佼者和领军人物……可以说,在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时期,身为外教的燕卜荪在中国危难之际,不顾路途遥远,依然来华执教,为我国高等教育发展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燕卜荪的确是在抗战危难之际来到中国,随着西南联合大学的师生们在战火纷飞中从湖南辗转到云南,度过了一段流亡生活。关于他的一些故事现在已经传为佳话:在没有教材的困难条件下,他“凭着超人的记忆,用打字机打出莎剧《奥赛罗》的全文,油印后供学生阅读”(李赋宁《人生历程》)。他喝醉了酒,把床板压垮了,“腰部、背部陷落在左右两块摇摇欲坠的床板中间”,仍然呼呼大睡。还有一次因喝醉了酒,把眼镜放入皮鞋中,第二天穿鞋时踩破了眼镜镜片,只能戴着一个镜片的眼镜上课。(赵瑞蕻《怀念英国现代派诗人燕卜荪先生》)他上课时常常把要讲的内容全部写在黑板上,“羞涩得不敢正眼看学生,只是一个劲地往黑板上写——据说他教过的日本学生就是要他把什么话都写出来。”(王佐良《穆旦的由来与归宿》)燕卜荪讲授英国现代诗歌,自己也是诗人,朗读诗歌极有韵味。但是“他不讲自己的诗,请他解释他的晦涩的诗,他总是不肯。”(杨周翰《饮水思源——我学习外语和外国文学的经历》)
在我国的学术界,只要稍微了解西南联大的人,可能都听到过这些故事,然而燕卜荪随着西南联大流亡的细节还有很多,约翰·哈芬登的《威廉·燕卜荪传》为读者披露了燕卜荪许多鲜为人知的生活片段和思想轨迹。特别是在关于长沙临时大学和西南联大的章节(第一卷第十五章和第十六章)中,哈芬登通过燕卜荪的日记以及其他第一手资料,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国际主义的燕卜荪。在第二卷中,哈芬登讲述了燕卜荪第二次来到中国就职于北京大学的经历。他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甚至参加了开国庆典的游行,相信共产党会给中国带来和平和繁荣。面对新中国开展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他既反对西方不分青红皂白的抹黑行为,又对新中国的政治与文化走向深感不安。即便在思想改造最严峻的时刻,他仍然注意培养学生们的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燕卜荪的中国经历构成了第二卷的核心内容(从第三章到第九章)。
即使没有这些中国经历,燕卜荪本人也是值得我们了解的一位传奇人物。他是20世纪最著名的英国批评家之一,他对文学作品的细读开创了英美文学批评的新时代,形成了一套细读文本的方法。美国“新批评”把他视为先驱,从他的批评著作中得到了重大的启示。他出身于贵族家庭,却背叛了这个家庭,思想上更加倾向于自由人文主义,对下层人民充满了同情。他来自一个基督教文明,却对佛教思想充满了好奇和热情,并且在著作中多次严厉批判基督教的所谓“折磨”崇拜。他在青年时期有同性恋倾向,并作爱情诗送给他倾慕的对象,但在成年时却改变了性取向,转向异性恋并结婚生子。他曾经因成绩优异而获得剑桥大学副院士之职,却因在宿舍私藏避孕用品而被剑桥大学开除(有人将此事与雪莱被牛津大学开除相比拟)。他曾经获得数学奖学金进入剑桥大学学习数学,被视为最有前途的数学家,但是他却改学英国文学专业,研究诗歌的语义复杂性和意义的含混,成为英国最著名的批评家之一。他师从剑桥大学著名文学批评家理查兹,但是在批评思想上却走了一条与理查兹不同或相反的道路,一生都在与理查兹进行辩论。他被美国“新批评”流派视为鼻祖,但是他却不认同“新批评”的理念,反对文学的自主性、自为性。
燕卜荪作为批评家以《复义七型》而闻名,也有人把该书翻译为《含混的七种类型》。该书考察了语义的含混,并根据含混程度的不同,由低到高分为七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指两种或更多的意义并存,意义之间可能是相似的或者相辅相存的。第七种类型,也是最后一种类型,是指两种或更多的意义并存,意义之间相互矛盾,不可调和。燕卜荪认为,这种最高级别的含混在诗歌中出现,并不是因为诗人的失误,而是语言本身的排列组合、相互连接的方式不同所造成的,它不是失误,而是语义复杂性的一种表现或语义丰富性的一种表现。因此与常人的理解不同,燕卜荪认为含混是诗歌的特性,是一种优势。它可以将多种意义,甚至相反的意义熔为一炉,实现语义的“浓缩”。
翻译该套牛津大学出版社的两卷本《威廉·燕卜荪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内容涉及上千人物,时空跨越了东方西方和近一个世纪的时光,其中包含了无数的历史事件、轶事、传奇,还有燕卜荪自己的诗歌作品和文学批评作品。另外,作者哈芬登是著名学者和批评家,其写作风格比较学术化,遣词造句非常英国化,思维方式异常独特。因此,在思想和语言方面该书都给翻译者提出了巨大的挑战。特别是涉及英国的贵族传统、公学制度、剑桥大学特别的学院体制、日本的文化和历史、基督教和佛教的教义、燕卜荪以晦涩而闻名的现代诗歌、各种批评思想之间的细微区别,这些都需要读者经过仔细思考和细心琢磨,才能够把握其精髓,抓住其要义。
该书的译者一共四人,他们都是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的大学教师,都曾获得过英语语言文学的博士学位,第一卷《在名流中间》由北京外国语大学张剑(第1—10章)和河北科技大学王伟滨(第11—17章)翻译。第二卷《反对基督徒》由上海财经大学杨国静(第1—12章)和常州信息职业技术学院赵晨辉(第13—19章)翻译。威廉·燕卜荪年谱的翻译、后记的撰写以及全书的统稿由张剑完成。译者都是英国文学和文学批评的研究者,对20世纪英国文学批评和批评理论有着浓厚兴趣,在翻译方面也拥有许多经验,因此保证了理解的准确性和翻译的良好质量。译者本着信雅达的宗旨,力求做到译文忠实于原文,同时也力求做到中文的可读、顺畅。但是由于该书思想宏大、信息复杂,难免有疏漏之处,请广大读者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