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师仍在深度昏迷中,上了呼吸机,看到陆老师这个样子,我们几个人都忍不住哭了。我们轮流握住陆老师的手,跟他说了几句心里话。陆老师的手冰凉,我们说的话他应该能听见吧。
陆老师称自己为“老神仙”,称自己的房子为“洞”,他经常会说“我久居洞中,懒得出门。”如今羽化成仙,不知在哪里得极乐。陆老师多数情况下叫我“小于”,有时会叫我“小鬼”。我自认是个不善言辞、不善写作的人,但这两天脑子里有太多东西,不得不写出来。
我自2007年9月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工作至今,将近九年,一直在做《中华汉英大词典》。可以说与陆老师经常见面,主要是送或取陆老师的修改稿,有时也会有一些其他事情,比如《中华汉英大词典(上)》出版以后,不时会有人托我请陆老师在词典上签名留念,陆老师有时也会让我寄个东西什么的,还有就是关于词典项目的一些事情需要征求陆老师意见的。陆老师给我的总体印象是童心未泯,睿智幽默,做事有原则,违背原则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但对于不涉原则的小事,几乎是有求必应。陆老师每天都保持很大的阅读量,给我发了三十几个语料文档,其中绝大部分内容都已选作例证。此外陆老师经常会在词典组的微信群中发一些好的例证,或是发一些比已有的翻译更好的译文,这些当中有很多都是从他正在阅读的书籍、网页或其他材料中得来的。
先生仙逝
2016年7月23日晚7点多,我看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是下午三点多时黄老师(外语分社社长)打来的,周末来电话一般都是有急事。我急忙回了个电话,黄老师说陆老师再次突发脑梗住院。他下午已经去医院看过,情况非常不好,仍深度昏迷。后来我又给万老师(《中华汉英大词典》执行主编之一)打了个电话,万老师说陆老师是23号凌晨发病的,送到医院时已经一点钟左右,当时已经昏迷。2016年7月25日下午,我去医院看陆老师,我和赵老师(《中华汉英大词典》执行主编之一)、罗兰(《中华汉英大词典》责任编辑之一)一起进了ICU病房,陆老师仍在深度昏迷中,上了呼吸机,看到陆老师这个样子,我们几个人都忍不住哭了。我们轮流握住陆老师的手,跟他说了几句心里话。陆老师的手冰凉,我们说的话他应该能听见吧。
26日下午,我再次去医院看陆老师,陆老师仍然昏迷,但感觉比25日下午面色好一点,陆老师的眼睛微张,好像在看着我,我盯着陆老师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希望它能动一下。27日下午,陆老师的女儿从美国赶到医院,她一出电梯就与亲属抱头痛哭,在场者无不唏嘘。28日中午,我去陆老师家取回陆老师在发病前正在审的词典稿,这九年来我无数次走进陆老师的家,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从出版社到陆老师家不远,只隔一条马路,中午日头正盛,高温烘烤得有点头痛。但一走进陆老师住的小区就立刻阴凉起来。接过陆老师的修改稿,端正、俊逸的字迹映入眼帘。想到短短几天就与陆老师阴阳两隔,再无机会当面聆听教诲,眼前又一片模糊。我把陆老师的修改稿捧在怀里,一路上小心翼翼的,生怕弄脏,弄皱。28日下午一点多,突然风雨大作,两点十分我正准备起身去医院,便听到噩耗。陆老师辞世之时正是一点多,风雨大作岂非天要留才?
这次陆老师发病,太突然,什么都来不及。来不及听他哪怕再讲一个字,来不及跟他道别,来不及接受现实。从得知陆老师病情时起,我一直是晕晕乎乎的,时不时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去医院看到陆老师时不得不面对现实,离开医院又抱有幻想。晚上做梦也是这样,我梦见陆老师又在微信群发消息了,又笑着和我说话,又在说让我去交换词典稿了
我内心深处,一直认为陆老师会长寿。《中华汉英大词典(上)》中收了一条俗语“病夫多长寿”,英文释义acreakingdoorhangslongonitshinges,就是陆老师提供的。我一直拿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希望陆老师长寿。
正因如此,刚开始我一直认为陆老师会和上次一样再次好起来。从知道陆老师住院起,我就经常看微信,因为陆老师经常在词典组的微信群中发东西,好的例证、好的译文、有趣的文章或视频、转发的深度好文,等等。我潜意识中希望能再次看到陆老师发的微信,但是微信群异常安静,没有一条消息。
这两天陆老师的音容笑貌总在我眼前出现。记得有一次赵老师在群里发了一句马克吐温的话“aclassicissomethingthatev⁃erybodywantstohavereadbutnobodywantstoread”。我说:“赵老师发的classic太经典了。”赵老师提议将这句话收入词典作例证,即“所谓经典,即大家都希望读过而无人想读的东西”。我说:“会不会有点玩世不恭?”陆老师说:“不怕,加‘自己’二字(自己读过)。”陆老师的一句“不怕”,就像是父母跟怕犯错的小孩说的似的。我一直觉得词典组就像一个大家庭,从成员的年龄看也很像祖孙三代,微信群是个虚拟的家,陆老师就是这个家的家长。
在两种文化间穿梭摆渡
一直以来,陆老师都是我的精神支柱,支持我坚持大词典的日常工作。2014年陆老师第一次因脑梗住院,我们去看他。其间说起陆老师开始用微信了,我半开玩笑地说我加陆老师微信时还怕陆老师不加我呢。陆老师说:“为什么不加你?你好长时间就一个人,像蚂蚁搬家似的做词典。”如果没有陆老师,可能我早就放弃了。陆老师一生都在做编词典一件事,我还有什么不能坚持的。
现在有两件事可以让我略感安慰。一件是《中华汉英大词典(上)》已正式出版。记得《中华汉英大词典(上)》出版后,陆老师曾说:“我本来的愿望是能活到上卷出版,现在上卷已经出版,已经在做下卷了,我已经赚了。”还有一件事就是大词典的前期工作都不是分卷开展的,下卷的文档陆老师基本都审过。
陆老师提供的语料非常丰富,包罗万象,总的来说有几个特点:
一、有鲜明的个人风格特征,体现出陆氏幽默。陆老师提供的语料,尤其是例证常常让人捧腹,捧腹过后,又让人思考;有时像在玩文字游戏,正是所谓的“语言学家玩语言”。
诸如:
可能:如果一切皆有~,那么是否有~有些事不~?ifany-thingispossible,isitpossibleforsomethingtobeimpossible?
预料:老是~不可~之事,不就使~之外变成~之中?doesn’texpecting the unexpected maketheunexpectedbecometheex-pected?
二、新词非常多。陆老师对新词特别敏感,他每天保持很大的阅读量,看到新词就会在微信群里发一下,如阿尔法围棋、濒死体验、创客、弹幕、倒逼、短板、断崖式、高冷、隔空、谷歌眼镜、灰天鹅、获得感、困梯、拉黑、密集恐惧症、任性、熔断、死飞、新常态、虚拟现实、颜值、一带一路、易拉宝、引力波、寨卡病毒等,大家讨论收还是不收,怎么收。陆老师也鼓励我们几个小编推荐新词,我推荐了几个,如岛礁、黑暗料理、冷笑话,都已收入《中华汉英大词典》。
三、译文在“等值”之余,注重涵化(acculturation)或文化漾溢。用陆老师在《中华汉英大词典(上)》“前言”中的话说:“在‘功败垂成’条,对应之后,漾溢如下‘there isyetapossiblesliptwixtthecupandthelip’。
在‘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后,配上意象明显发生‘基因突变’的‘the squeaky wheel gets thegrease’。其中意象的变换可能有损‘等值’这一金科玉律,但一部双语词典要起到在两种文化间穿梭摆渡的作用,这儿提到的涵化和漾溢,只要不是钻奇凿诡,笔者以为只会有助于保持语言的元气?”
四、有不少语料是从英语译为汉语,再转而成为例证的。
比如,“Alittle more thankin,andlessthankind”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中的一句话。陆老师认为双语词典的收词标准应相对放宽,有时收一个汉语条目或例证就是为了在词典中出现某个英文词语或表达。
在下卷,陆老师提供的语料也非常多,但因为下卷仍在编辑过程中,出于版权考虑只能引用一二。黄源深老师在评价《中华汉英大词典》时曾说:“与以往的同类词典不同,这是一部独立研编的词典。编者们基于几个庞大的语料库,独立判断,选取词条,充分发挥自己的业务修养,打磨精制,终成现在的规模。这种编纂词典的独创精神,赋予了这部词典少见的‘灵性’,无论在选词,还是释义上,不难窥见编者,尤其是主编的机智、幽默、审慎和创意,也使它成了一部具有独特个性的词典。”
《中华汉英大词典(上)》出版以后,很多人向陆老师表达了钦佩和赞誉之情。陆老师则多次强调这部大词典的出版非一人之功,强调编写团队的作用。
《中华汉英大词典》全卷的出版是陆老师近二十年来最大的心愿,一直到人生的最后时刻他都在审词典稿,最近审稿速度愈发快起来,也许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比较了解,在跟时间赛跑。
陆老师一直希望大词典是开放的,发展的。用陆老师在《中华汉英大词典(上)》“前言”中自己的话说:“在这数字化时代,笔者受了维基百科等的启发,非常属意于互动式辞书。即这儿采录的内容,‘上不封顶,下不保底,四周无墙’,使用这些内容的读者同时又是编者,可删,可增,可改,可置换——当然最好不要轻浮衍言,把词典网页当作涂鸦场。要做成这样一部开放式的辞书,目前我们的人力和技术资源尚有欠缺,那就只好留待下一版去设法解决了。”
大型词典的编纂耗时费力,有时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方能编成一部质量上乘的大词典。就《中华汉英大词典》而言,陆老师带领词典组完成了最困难的部分,即从无到有,以后的路要词典组自己走了。后续进展我们还是会发到微信群中,大家希望陆老师能够看到,相信陆老师能够看到,也会尽最大努力不让陆老师失望。
(本文作者为复旦大学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