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张潮“以风流为道学”(石庞),其优雅之作《幽梦影》关于读书的一段话我几乎过目不忘:“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
我不是个善于读书的人,但把山水当书读的经历倒是有的。某年山行,途中遇雨,上山后已入夜,只好就地住宿。
一家野店。茅草棚屋结在爬满藤萝的岩石下面。竹片搭的睡床,粗硬的土布被子,隔绝了山里深重的寒气,温暖而舒适。睡到半夜,忽有月光漏下,我起来轻轻移开支撑在门后的树棍,悄然走出。
下午被烟雨吞没的大山,晴空如洗。一轮满月,盈盈浮在深邃天宇,带着九天风露,君临如海苍山。几乎感觉不到的夜风,在浓密的树林上滑过。峡谷悠悠蒸腾起淡淡的雾岚,曼妙而轻柔的波动,给壁立万仞的连绵山岭带来如许轻灵。月色洗涤了山上的天空,也洗涤了地上的群峰。峰巅之上,星月似举手可触。除我之外,无人叹息: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那是座名山。有世界上已知花岗岩地貌中分布最密集、形态最多样的峰林,为“中国最美的五大峰林”之一。隔着万丈深谷,对面是瑰玮绝特的女神峰:一个栩栩如生的美丽女性倚天而坐。其前不远,一柱万丈巨石形同巨蟒,从峡谷深处拔地而起,一如坚挺雄性。
啜饮月色,凝望奇峰,我忽然想起庄子的《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与我所面对的造化杰作真是出奇惊人地契合。真不知是《庄子》图解了女神峰与,还是女神峰预兆了《庄子》与!
大鹏从“北溟”——庄子学说的起点“无何有之乡”起飞,其抵达的终点“南溟”,便是“藐姑射之山”——庄子哲学理想的最高境界。
《庄子》,寓言也,亦幻亦真。幻者其形,真者其神。庄子以“至人”“神人”名之。世人自应作形而上理解:超越现实,在任何状况下都让自己不受任何羁绊,做真正的自己。人之所谓修炼,便是在欲望与超越两者之间徘徊。这是庄子主张的本来面目。
逍遥理论是一种伟大哲学的起点。作为一个睿智的东方哲人,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高傲地承担着俗世的全部悲哀,以走向逍遥超越人生的痛苦,在现实物质世界辟出一个大光明的精神领域。庄子之所以一直能引起深广而持久的激动,就是因为它以独特的力量穿透现实的重重屏障,告诉人们在内心深处守护最后的尊严。
所有这些,便是我从这座山读到的全部意义。这座山也因此成为我心目中中国经典哲学的一卷图文并茂、形神兼备的完美教科书。
这是一处涤荡心灵的地方。绵延如云的峰峦在起伏之间,将人送至精神辉煌的高度。凡俗的心,在天地之间一任逍遥,翩然飞扬,返璞归真,恍如遁入未知世界,冥冥中不知今夕何夕,是我非我?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月不语,自有光辉;山不语,自有巍峨;天不语,自有高远;地不语,自有广博;人不语,自有境界。此山此夜的昭示,让我在苍茫的大千世界,获得一分清醒和超然。一个渺小卑微的俗物,能为明月与高山一样的哲思所浸染,不至在卑琐、庸俗的泥淖中挣扎而不自拔,倘真能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