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欣赏古典诗词,有的作品写作背景清楚,辞章含义明白,解读起来感觉很顺畅;而有的作品,一些地方往往并不那么清楚明白,解读起来就有难点疑点,出现在各家的注释解说中,常常是各人各说,颇让读者感到困惑。
例如唐人孟浩然的《临洞庭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从内容上看,这首诗前四句写了洞庭湖的景观,雄浑壮阔,很有气势;后四句乘兴表达诗人的想法和感受,希望能得到重要人物的推荐,使自己有出来工作的机会。这在解读上并无多少障碍。
问题是出在题目中的“赠张丞相”上面,在讲注这首诗的书籍中,出现了多种不同的说法。
其一如施蛰存先生。施先生在《唐诗百话》第十六篇《孟浩然:五言律诗三首》中解读该诗时说:
此诗的原来题目是《临洞庭赠张丞相》。张丞相是张九龄,开元二十四年(公元七三六年)从尚书右丞相降官为荆州府长史。孟浩然集中有好些陪张丞相游荆州名胜的诗,此诗即其中之一。上半首是写洞庭湖,下半首却是赠张丞相的话。第五句的“济”字是一个关键的字。……孟浩然说“欲济无舟楫”,表面上仍是在说洞庭湖,隐藏的意义却是说:我要获得一官半职,可是没有人帮助我。他希望得到张九龄的荐举、提拔,好比给他一条船,使他能渡过大湖。他看见张九龄提拔过许多人,犹如钓上了许多鱼,他的心情就是羡慕这些鱼被钓上去。
施先生在这里说得很肯定,认为此诗是张九龄任荆州长史以后,孟浩然“陪张九龄游荆州名胜”时所写,“他希望得到张九龄的荐举、提拔”。
按:张九龄是于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四月(施先生在上面引文中说是“开元二十四年”)被贬为荆州长史的,张到荆州后,就将孟浩然招入幕府工作。(《新唐书》:“张九龄为荆州,辟置于府。”)这一年孟浩然虚龄四十九岁,已经到了他生命的末期了(孟浩然卒于开元二十八年,五十二岁)。
从这个时间段孟浩然的实际情况来看,诗中后四句所写的内容就无法落实。因为:一、张九龄此时已经任用了孟浩然,并且让他随从在自己左右,应该是很信任、很重视他的,此时的孟浩然已经有职务,有工作平台,根本谈不上“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也不需要“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二、孟浩然此时已到了生命的晚期,已难以像青壮年时期那样有积极用世的激情。事实上,孟在张九龄的幕府只工作了不到一年时间,就主动辞职回家了。
由此可见,施蛰存先生定此诗作于张九龄任荆州长史时期,应该难以成立。
第二种说法如《古代韵文选》(多人选注,有吴调公先生序)。该书题解此诗时说:
这首诗是孟浩然西游长安时,赠给当时在相位的张九龄。……
诗人游览波澜壮阔的洞庭湖,激起了自己积极用世的心情,写诗相赠,希望得到引荐。
写诗给有地位的人以求干谒,这在唐代是一种风气。从字面上看,这个题解似乎没有什么破绽。
然而,考孟浩然“西游长安”的时间,应是在开元十六年(七二八)。《旧唐书》说他“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孟浩然在这年年底来到京城长安,参加了第二年举行的进士考试,但遗憾的是,这一次考试没有考上。这时正当盛年的孟浩然自然不死心,他“在长安,间游秘省。”积极地交朋友,找关系,希望得到引荐。《新唐书》甚至记他在王维的署中还碰到过玄宗皇帝,并且在玄宗面前朗读了自己的诗作,可是玄宗对他的诗有看法,没有任用他。在这样的人生低谷时期,孟浩然要写诗给丞相张九龄,希望他能推荐自己,这种心情,这种举动,应在情理之中,但从时间上看,此事却对不上号。
按:张九龄是于开元二十一年(七三三)十二月被授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二十二年(七三四)五月为中书令,二十四年(七三六)十一月迁尚书右丞相。这距孟浩然开元十六年(七二八)到京城(据陈贻焮先生考证,孟在京城约滞留一年时间)已经晚了五六年。孟浩然在京城时,张九龄还在地方任职,还不是丞相。
于是,在第二种说法中又出现了另外一种解说。刘逸生先生在《唐诗鉴赏辞典》中说:
这是一首干谒诗。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七三三),孟浩然西游长安,写了这首诗赠当时在相位的张九龄,目的是想得到张的赏识和录用,只是为了保持一点身份,才写得那样委婉,极力泯灭那干谒的痕迹。
刘逸生先生是知名的唐诗研究学者,我年轻时就很爱读他的《唐诗小札》。刘先生在这里的解说,与孟浩然诗作的内容似乎也非常合拍,但对于刘先生在这里毫不犹豫地认定的两点结论:一、此诗作于开元二十一年;二、此时孟浩然正西游长安。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材料来支持。因为,我还看到了第三种说法。
第三种说法来自陈贻焮先生的《孟浩然诗选》。陈贻焮先生编《孟浩然诗选》,分《编年诗》和《不编年诗》两部分,他是将《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即《临洞庭赠张丞相》,关于此诗题目,后文还要说)列入不编年部分的,也就是说,此诗的写作年份尚不可考。在此诗的注释下面,陈先生还附了一段较长的解说:
这诗写洞庭湖的壮丽景象并表示渴望出仕的心情。开元二十一年孟浩然从吴越还乡途中虽曾经绕道经过洞庭湖,但这次抵家在五月,则过洞庭湖当在五月以前,与首句“八月湖水平”时间不合,可见这诗不当作于这一次。若以为可能作于居荆州幕陪张九龄至岳阳游览时,但细味后四句,明明是希求汲引,不像是已入幕的口气。莫非他从吴越归后至入幕以前,当张九龄尚居相位时,他又曾到过湘中一次?题一作《临洞庭》,也许这诗并不是寄张九龄的。
陈贻焮先生撰有《孟浩然事迹考辨》,根据现有史料和孟浩然的诗作,大体理清了孟浩然的生平事迹,以此作为他编选《孟浩然诗选》的学术支撑。陈贻焮先生的解读和分析细致扎实,但有些事,由于年代久远,资料缺乏,陈先生也只能仅有猜想和推测,却难以论证。
陈先生的解说有三点值得注意:一、“这诗不当作于这一次”,即“开元十一年”。二、此诗“不像是已入幕的口气”,即不像是作于在张九龄在荆州任长史的时期。三、陈先生最耐人寻味的话是最后一句:“也许这诗并不是寄张九龄的。”
这诗不是寄赠张九龄,那么是给谁的呢?这就引出了在张九龄前面的另一位姓张的丞相,也就是张说。宋人计有功所著的《唐诗纪事》里倒是有张说曾经推荐过孟浩然的记载(《唐诗纪事》:“明皇以张说之荐召浩然,令诵所作。”按:这一记载与《新唐书》《唐才子传》中的记载并不一致),那么“张丞相”是不是张说?施蛰存先生在《唐诗百话》中也提到了这件事,但施先生没有采用这个说法。不仅是施先生,在我所见到的当代解读此诗的书籍中,也没有哪家采用这个说法。陈贻焮先生倒是提出了疑问,但他说得很谨慎,他只是提出了一个想法,并没有展开论述,更没有提到张丞相就是张说。
归结起来,《临洞庭赠张丞相》这首诗,给后世读者和研究者留下了一个疑团。这个例子说明,古诗的解读,有时候还是很难的。但我觉得,对于注释者解读者来说,应该有一条明确的底线,清楚明白的就说,不清楚的可以讨论,可以存疑,但不能轻率地下定论,以免造成混乱,将读者弄得一头雾水,无所适从。在以上三种解读中,我认为陈贻焮先生是最严谨的。
附带提一下,这首诗的题目也很乱,除了旧本中有《临洞庭》以外,我所见到的还有《临洞庭赠张丞相》(《唐诗百话》)、《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孟浩然诗选》)、《临洞庭湖上张丞相》(《唐诗别裁》)、《临洞庭湖赠张丞相》(《古代韵文选》)、《临洞庭上张丞相》(《唐诗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