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新发现”李仲融说起

    立夏后，日长夜短，早晨五点起床，天已放亮。到了文庙旧书市场，一个个地摊淘过去。当一眼看到《哲学思潮》的封面时，立刻被书名的书法字体吸引，这应刻是郭沫若题签手迹啊。书名遒劲而灵动的行草，折射出文人的书卷气，是典型的郭氏风格。再看作者李仲融，一个陌生的名字。熟悉与陌生，形成如此鲜明的对照。按我的淘书经验，这样的书，一定不是等闲之书，立马决定淘下，回家细读吧。

    打开此书，前面有作者写于1950年1月的《付印题记》，他说在新四军军部工作时的1944年冬季就完成了书稿。当年因彭雪枫的邀约,他到淮北洪泽湖滨,为青年人讲西方哲学,受到彭的鼓励和青年的赞扬。不料,课程没有全部讲完,传来彭雪枫以身殉国的讣讯。“今天,著者回想五年前华中敌后斗争的艰苦状况,益使人对彭同志生时为人民革命事业忠贞英勇的精神追思仰慕不己!著者今以在淮北所草成的关于西洋哲学一部分讲稿,交书店印行,其意一方面在纪念彭同志之深厚的友情,并为其殉国五年祭，另一方面则以求教于海内宏达,俾于本书内的错误,能有所改正”。此书共分五章，即机械唯物论、主观唯物论、二元论、客观唯心论，辩证唯物论，每一章由若干节组成。从内容看，是哲学方面的高层次读物。

    不久后，在一次淘书中偶见《哲学概论》，开本版式与《哲学思潮》如出一辙，只是书名用了具有颜字风格的楷体。我不能马上确定这书法出于何人之手，以文人能写颜体者推测，应该是楚图南。此书按绪论、上篇世界观、下篇认识论三大部分论述，绪论中分四章，上、下篇中按概论及章、节进行分述。作者在《序》中说：“本书系著者于一九四三年在华中敌后根据地讲授哲学时所编的讲义整理而成。本书旨在说明唯物论与唯心论为哲学上的两大基本派别，而这两大相反派别的斗争和发展，贯穿于阶级社会各个时代的思想中”。

    好事还在继续。当我在居家不远处的“犀牛书屋”见到著者为李仲融的《佛学唯物论》时，同样不肯轻易放过。他在此书《序》中说：“听欧阳竟无先生讲佛学，算起来，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著者留印象最深刻的，是欧阳先生精通佛理，因而他所讲的，自能左右逢源而不逾矩。三十年历史的变革，是何等巨大！但可惜的，是欧阳先生辞世多年，不能起而与学人们舒徐商讨，重估佛学之价值为憾事”。此书主要内容为：一佛教产生的原因；二释迦牟尼之身世及活动；三佛学的基本原理。简单说，这是一本以哲学原理来阐述佛学的小册子。

    由此，我对李仲融的学术水平有了新认识，但对其人其事仍是朦朦胧胧。一日，偶然读到《作家通讯》上石湾写杜高先生的文章，文中写道：“他的父亲李仲融不仅是一九二五年入党的老革命，而且原先与杨开慧还同在一个党小组，早就与毛泽东相识”。呵呵，终于找到解开心中疑团的线索了。我曾在北京参加诗人、剧作家鲁煤的创作研讨会上见过杜高，给他拍过照片，并有了联系。我赶紧拨通杜高家电话，杜老在电话中证实了父亲李仲融并作了简单介绍。至此，我的悬念算有了解答。

    李仲融（1903—1980）为长沙人，哲学家、宗教学家，1925年由恽代英介绍入党，在大革命时期任广州、湖南农民运动讲习所政治教员，武汉工人纠察队政治教官。1927年回到长沙，与杨开慧在同一党支部，因叛徒出卖，先后被捕。杨开慧牺牲后，李仲融被家人保释，按党的指示，参加“左联”等革命活动。1936年在长沙组织剧社，后成为湖南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负责人之一。西安事变后，与坚持敌后游击战争的项英、陈毅等取得联系，营救出多支红军游击队。1941年奉命到达新四军军部，担任新四军江淮大学和“高级干部班”教授。他的哲学专著，大多是他在讲义的基础上编成出版的。除我淘得的几种外，还有《希腊哲学史》《形式伦理学与辩证法》《辩证法唯物论》等。全国解放后，他历任南京图书馆馆长、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等。“文革”中受到批斗。1980年秋，他在南京去世，享年77岁。

    以前，因为《大众哲学》影响甚大，知道艾思奇。而哲学研究上造诣颇深的李仲融，却鲜为人知。如果他不是杜高父亲，至今可能不会引起更多人注意。如果不是因为作家李辉在潘家园旧书市场发现了杜高历史档案，并出版《一纸苍凉——杜高档案原始文本》，杜高也不会引起知识界、读书界的广泛关注。杜高少时受父亲影响，参加进步儿童文艺组织，抗战中进行抗日演剧活动。上世纪五十年代迭遭政治运动，半生坎坷。新时期获平反后，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戏剧出版社总编辑等。历史真的无法想象。

    记得有一次读杜高写的《和钱君匋先生的三次会见》，文中谈及父亲李仲融与钱君匋的深厚友谊。说父亲参加地下党的活动，却从不向钱君匋隐瞒真实身份，在从桂林去新四军根据地途经上海时，就避藏在钱君匋家中。这是一则革命家尊重、信任艺术家的文坛佳话。杜高极少谈及他的父亲，即使在最困难的岁月。这是我唯一见到的文字记载。

    我所得三种李仲融旧著，均于1950年至1951年间由文光书店出版,发行人为陆梦生（1912—1987），曾出版《国文杂志》。叶圣陶说“梦生同志一生勤奋，堪为出版工作者楷模”。记得多年前,上海书店出版社的资深编辑陆哨林老师曾对我说起,父亲陆梦生在解放前开办文光书店,之后出版不少书,现在却很少见到,并嘱我留意找找。一个作者，连续在一家书店出版多种书籍，这至少说明，作者与出版方有着不同寻常的友情。我在淘书中多次购得文光书店的这些出版物,对于陆氏父子，对于李仲融和杜高父子，都是一种书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