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白门诗漫话

    《陈独秀南京狱中资料汇编》（下称《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4月出版）不仅广采中外各界的报道评论，还收入了陈独秀在狱中撰写的全部论著，甚至是一页题词，称得上目前最齐全的陈独秀资料书。为了核对一些章士钊为陈独秀辩护的史料，买了一套，阅后发现书中引用的几首章士钊诗有一些问题，因稍作补充。

    第一首是：

    龙潭血战高天下，一代功名奕代存。王气只今收六代，世家无碍贯三孙。廿载浪迹伤重到，此辈青流那足论。独有故人陈仲子，聊将糟李款牢门。（案：胡文辉先生阅拙稿后，指出五句“载”字有误，因无别本可校，姑照录。）

    这首诗见载濮清泉《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一文，因没有题目，《章士钊全集》拟作《念故人陈独秀》，《汇编》则从丁仕原《岁寒然后知松柏·章士钊与陈独秀晚年的友谊》一文，题作《南京路上》，总觉得都不像旧体诗的题目。其实这首诗早就有人提及，最早是《黄季刚诗文钞》（1985），中有《章君以白门感事诗见示用元韵和》，章君即章士钊，显然“白门感事诗”指的就是章的来诗。2001年《黄侃日记》出版，有更详尽的记录，如1933年4月24日：“章士钊以打油佳作展转使人示予，不知何意。”又同年5月8日：“行严前示偶至白门感事诗，今和之。《行严以白门感事诗见示用原韵和》：蜀鹃啼血閟深冤，江燕操泥恋旧痕。敢谓邦人无父母，独看党局付儿孙。桔中观弈身何托？藕孔逃兵术漫论。知有溯江相续恨，青芜已满两东门。”从用韵来看，黄侃和的就是上面的章诗，虽然收入《诗文钞》后题目有所改动，都可推知章的诗题作“白门感事”或“白门感事诗”，为简明起见，就作《白门感事》，这应该是最接近原来的诗题。

    是年4月20日，章士钊在南京为陈独秀作了著名的辩护，因事务繁忙，他没有直接去看望黄侃，而是托人将诗送过去的。章时不以诗名，精于此道的黄季刚以“打油”视之，而黄的和诗的确出色，王森然在《黄侃先生评传》中称“讽喻时事”，“深得风人之旨也”。

    这首《白门感事》诗，还引出过一段文坛佳话。章士钊抗战入蜀，无事可为，发愤作诗。早年偶尔即兴之作，已忘得一干二净。1941年春在重庆，潘伯鹰告诉他，沙孟海录有此诗，章十分高兴，写了一首近作七律给他，题为《避警庚款委员会楼上作》：

    大道朱甍百尺浮，夕烽窥罢更登楼。傍垣残洞深深见，似水行人滑滑流。力比五丁开蜀国，诗惭一老到夔州。细忖元是潇湘客，何日苹花始自由。（沙茂世《沙孟海先生年谱》）

    诗后附言：“闻伯鹰言，曩在南京赠陈仲子一诗，尊处有稿，便中乞写示，以久已忘之矣。”收到沙氏录示的《白门感事》诗后，章士钊又赠一律为谢，即《沙孟海录示余六年前南京旧作赋贻长句并简独秀》，《章士钊全集》已收，不录。

    1934年9月27日，在南京狱中的陈独秀致信汪原放：“请兄转告行翁，最好能写他的近作诗词，愈速愈好。拟择朋友中能书者四人，各书一幅，合为一小屏，朝夕瞻对，以释消愁。兹托行翁书即四幅之一，望以此意告之行翁。”另外三人不知是谁，行翁就是章士钊，不久就写赠两诗，《汇编》收录的是汪原放过录本，原诗中的七条自注仅保留最后一条，即“佛罗伊德画一囚室，其人目送窗棂间，日光一线，平生梦想事件均浮动于中”，读来感觉不大通顺。诗句中也有错字，如“红渠”应为“红蕖”等。最近有幸看到章氏手迹原稿，最为完整，照录如下：

    夜郎流客意何如，犹记枫林入梦初。夙鄙诸生争蜀洛，焉禁文网落潘吴。（亭林有千秋仁义在潘吴之句，谓潘耒、吴柽章也。）议从刻木威奚在，煎到同根泣亦徒。留取心魂依苦县，（君近治老子书。）眼中台鹿会相呼。

    三十年前楚两生，君时扪虱我谈兵。（君里衫恒数月不换，一搔痒白虱盈指，吾别有文记此。）伯先京口长轰酒，（君忆人诗有伯先京口夸醇酒之句，谓丹徒赵声也。）子榖香山苦嗜饧。（苏元瑛子榖尝毁金齿，质钱买麻酥糖。）昌寿里过梅福里，力山声杂博泉声。（善化秦巩黄力山、沧州张继博泉当时发论痛快。）红蕖聚散原如此，野马风棂目尽迎。（佛罗伊德画一狱囚目视监房，窗棂间日光一线，平生梦想事件，皆浮动于中。独秀近索拙书，因并为长句写寄，奉怀君子，不尽于言。）（《中国近现代书画（一）》上海明轩春拍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