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布伦迪巴》这个源于特莱津集中营的故事,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相信它将会成为一根钢针,长久地嵌入我们的记忆,时时刺痛我们的心灵。”
拿到《布伦迪巴》,老实说,我有几分惊讶。单从形态上看,这本书身上有我喜欢的“书的味道”,但这并不足以让我喜欢上它,更不会让我感到惊讶。惊讶首先源于我对作者的了解。我与这本书的作者刘耀辉先生相识有年,并且在同一屋檐下讨生活,自以为相知不可谓泛泛。作为曹文轩的责任编辑,曹先生的美学趣味和写作手法,在他身上留下了不浅的印迹。我原以为他会沿着曹先生走过的道路,像曹先生构建“油麻地”一样,构建自已的“芦雪场”。这自然是一条文学的坦途,以耀辉兄的才华和异乎寻常的勤奋,我相信他在这条既定的道路上会走得阳光灿烂、风生水起。我唯一担心的是,长此以往,他会失去激情,甚至会失去对生活、对生命的诚意,变得匠气十足。而《布伦迪巴》的出现,则让我的担心一扫而空,在这本典雅而庄重的红皮小书里,我不光看见了一个杰出作家的写作才华,更看出了他对生命的诚意以及可以简单地称作情怀的东西。
《布伦迪巴》形式上极为独特。它前面三分之一的篇幅是名为《布伦迪巴》的长篇童话。这篇童话的故事原型是二战时期被关押在特莱津集中营内的儿童们所排演的同名儿童歌剧。它的创作者汉斯·克拉萨是一名犹太音乐家,他在特莱津集中营中,组织排演了歌剧《布伦迪巴》共计55场演出。在为集中营灰暗的生活带来一抹亮色的同时,歌剧本身却被死神牢牢地控制在了黑暗之中:演员阵容不得不经常更换,因为很多小演员在刚刚演过几场之后就被转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去了。而在《布伦迪巴》上演一年后,克拉萨也被转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旋即被纳粹杀害。用作者的话说,《布伦迪巴》是一个美妙的童话,讲述的是一个音乐创造奇迹的故事,告诉孩子们只有团结起来勇敢面对,反抗暴行,反对强加给自己的不公、贫困和痛苦,才能拯救自己。我不知道最原始的歌剧《布伦迪巴》呈现出的是怎样一种色彩,在令人恐怖的黑暗中,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孩子们真的能唱出清亮婉转的童音?
“经典重构”是一种有难度的写作,尤其是《布伦迪巴》这种歌剧和文学两种不同艺术形式的跨界重构,它不是那种借腹怀胎式的简单的还原性译写,它需要在原有艺术形式提供的基本素材和故事框架基础上进行全新的艺术再创造,这在某种程度上比单纯的原创更难,也更富挑战性。耀辉兄属于那种很容易被自己作品感动的作家,他笔下的人物从来都是他的亲人,他的笔是有热度的,他给孩子们讲故事时从来都是怀着真情、怀着深情,哪怕是最寒冷的故事,孩子们感受到的也是温暖和爱。这在《布伦迪巴》中体现得尤为充分。《布伦迪巴》讲述的是一个表面上看并无太多新意的童话故事:两个来自乡下的孩子,为了救生病的母亲来到小镇上,他们想为虚弱的妈妈弄一点牛奶,可是他们没有钱,便去中心广场去唱歌以求得人们的施舍,却遭到邪恶的乐手布伦迪巴的重重阻挠,最后,这对几乎陷入绝望的小兄妹在小猫、小狗、小麻雀以及镇上三百个小学生的帮助下,战胜了恶棍布伦迪巴,买到了牛奶救了妈妈。就主题而言,《布伦迪巴》沿袭的仍然是经典童话的传统母题:正义战胜邪恶。作者的写作姿态是柔软的,采用的也是经典的童话叙事方式:温暖,纯净,既轻快又厚重;呈现给我们的是既能滋润童心,又有益于世道的优质读品,成人与孩子可共同品读。然而,作者笔下虽然温情脉脉,却又不乏激越之色,他要呈现给读者的似乎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童话故事,他没有为这个童话留个光明的尾巴,在作品的结尾,夹着尾巴逃走的布伦迪巴恶狠狠地唱道:“他们以为他们取得了胜利,他们以为我走了——不完全是这样,其实是事与愿违了。坏蛋们是不会完全放弃的,一个坏蛋离开了,另一个坏蛋就会出现。我们会再见的,我亲爱的小孩。虽然我走了,但是我不会走得太远。我一定会回来的!”作者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不光明的尾巴?这本书的题记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给出了提示:“谨以此书纪念世界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而问题的答案则写在了附记《囚笼里的自由之花》中。
《囚笼里的自由之花》其实完全可以作为一本书独立存在,它占了全书三分之二的篇幅,这种不合常规的喧宾夺主,完成了中国童书出版史上一次不大不小的冒险,这也是我称该书为“奇书”的一个重要原因。这部长篇随笔讲述了《布伦迪巴》的写作源起、创作初衷、作者写作时的心路历程,并且对世界范围内的二战题材的文艺作品进行了一次全景式的扫描。北大七年严格的学术训练,让作者在处理这篇随笔的“学术”部分时驾轻就熟,下笔从容,法度谨严。这不是简单的史料编织,学术之外、考据之后的生发,透射出作者的家国情怀,以及对血与火、生与死、战争与和平、自由与暴政、爱与伤痛、人性与人道主义的哲理性思考。这一部分的直抒胸臆,与童话《布伦迪巴》对历史图景的深刻隐喻,奇妙地构成了全书主题上的完整性:“对于《布伦迪巴》这个源于特莱津集中营的故事,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相信它将会成为一根钢针,长久地嵌入我们的记忆,时时刺痛我们的心灵。”这是解开全书的钥匙,也正是我们要寻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