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绵延数百平方公里、汇集数百万人口的天津城区中,老城厢这四方城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可谁又能够忽略它呢?
当人们探寻这座城市的来历时,老城是九河下梢、天子津渡生动鲜活的解说;当人们回味这座城市的辉煌时,老城是晨钟暮鼓、高敞登临盛况重现的场所;当人们梳理这座城市的格局时,老城是拱卫京畿、城水相依最清晰的标示;当人们求证这座城市的气质时,老城是南北交融、东西汇聚最透彻的证据。巍巍鼓楼就好像是天津城市的定海神针,十字街从这原点穿出城门伸展开来,支撑起蜿蜒曲折的城市脉络;静静的文庙和热闹的会馆传承着儒雅谦和、多彩包容的精神底蕴;绿树荫蔽的街巷胡同里,浓郁独特的乡音散发出随性豁达的市井风采;替代了城墙的东南西北四条马路,坚定地环抱着这个具有特殊气息的区域。老城犹如城市的灵魂住所,牵动着这座城市的情怀。
老城虽老,可一天也没有停止生长变化。回顾这短短的六百年,老城已然不是一个冰冷坚硬的城郭,而更像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随着岁月消涨。设卫筑城时,这里是一片空旷的土地,等待着来自大江南北的开拓者。繁华鼎盛时,城内人头攒动,城外帆樯云集,展现着傲人的都会气派。洋务运动选择在这里起步,它向世界敞开大门,西人纷至沓来,让见过世面的天津人也禁不住惶恐好奇。无奈好景不长,战火不可避免地降临卫城,联军的坚船利炮无情地轰开那想重新关闭的城门,粗暴地摧毁令他们损伤惨重的城墙,城内硝烟弥漫、生灵涂炭。租界时代,繁华抛弃了这偏僻的一隅,沿着海河流向东南,只有那不紧不慢的电车叮叮当当地绕城巡回。平津战役再次将它袒露于炮火之下,金刚桥会师后,老城带着遍体伤痛遍插红旗,充满对复兴的期冀。十年动乱让毫无准备的它再经劫难,多少经典和宝藏被无知无畏地付之一炬。雪上加霜的唐山大地震,把那本已摇摇欲坠的街区彻底荡成残垣断壁,老城眼看着就要失去最后一丝生气。直到鼓楼重建,老城才又回到人们的视野,逐渐焕发出曾经的神采。随之而来的城市建设大潮,既带来了老城的新貌,也重新构建了它的格局。
这短短的六百年,这惊心动魄的风云变幻,这饱经摧残又每每劫后重生的老城,让我们感慨之余也不禁茫然,究竟哪个才是它真正的面孔呢?如果再叠加上众人纷杂的感受,老城就越加难以描述。
在有些人的感觉里,老城是值得骄傲的标签,鼓楼、会馆,戏楼、花园,寺庙、教堂,衙府、大院,展现着城市的昌盛和繁荣,彰显着深厚的底蕴和开放的胸怀。有些人觉得,老城就像是现代都市中难得的一方净土,那些曾经的斑驳破旧的房屋、狭窄拥挤的街巷、纷乱嘈杂的人声,比外面那些整齐鲜亮的街区更真实、亲切、自然。在有些人眼里,老城就像是一座活的博物馆,其中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条街巷、每一棵树木都承载着六百年来丰富而珍贵的信息,留待人们慢慢去认读追索。在有些人心中,老城是天津这座城市的根和魂,在这个看得见的的四方城上方,仿佛始终凝聚着一些看不见的、却能用心体会到的城市性格和精神,支撑着这个都市略显空虚浮躁的内在世界。
有些人经历中,老城是曾经竭力摆脱的生活窘境,狭小局促的住所难以安居,急需的自来水进不来、讨厌的污水又出不去,酷暑时节要忍受真切的水深与火热,寒冬季节又难逃灰头土脸和烟熏火燎。在有些人的印象中,老城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密集的杂院侵蚀了最后的隐私,家庭、邻里既有难得的守望相助,但也因而莫名生出很多误解与纠葛,尊严斯文难以找到立锥之地。在有些人眼里,老城就像是都市的一块疤痕,杂乱破旧的形象羞于示人,四处潜藏的安全隐患让人终日惶惶不安,复杂混乱的产权纷争让整治无从入手。这也给了另外一些人以启发和关注,他们把它当做一个值得发掘的资源,用精细的商业思维盘算着土地上蕴藏的利润。
还有很多人对老城无感。也难怪,越来越多的人从出生起,生活工作都与老城没有太多的交集。在莫大的都市中,它像是小小的孤岛,吸引力总也比不过那些热闹喧嚣的都市中心。在他们看来,老城不过是一个符号,是与民俗、传统紧紧拴在一起的一个角落。
大概每个人脑海中都有一幅独特的老城图画,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的感受都是真实的。这些感受聚合在一起,就是那个活在人们心中的老城。也许老城就是这样,是活生生的,是历尽沧桑的,是丰富多彩的。无论是荣耀还是耻辱,无论是成就还是缺憾,无论是繁荣还是衰落,也无论是幸福还是辛酸,老城都承接着、经历着、收藏着。也正因为如此,老城那原本并不光鲜的躯壳却一直散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
无论老城怎样变化,无论我们对它如何评价,老城已经成为我们情感和认知的集合,成为我们、我们的先人、我们的后代共同的宝贵财产。只是抚今追昔时我们难免会自问,是什么构成了老城?是什么在改变着老城?是什么在支撑着老城?在我们惶惑迷茫,还不足以给出肯定的答案时,也许小心翼翼地了解它、记录它、呵护它,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好在老城很小,我们毫无疑问可以为它留出足够的空间,在地上,在心中。
《老城里》,杨惠全等编著,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2016年6月,1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