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靡世界的小哈利·波特第一次与这个世界见面,是从这样一个场景开始的:小哈利在楼梯下黑乎乎的碗柜——这里算是他的房间——里醒来,慢吞吞地穿好衣服,与他的胖乎乎的表兄达力一起去动物园玩,庆祝达力11岁的生日。达力在楼上有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个房间专门放玩具和收到的礼物——出门之前达力刚刚清点了今年的收获,他收到37件礼物呢,有玩具赛车,还有玩具飞机。到了11岁,达力和哈利都要开始上中学了。这一天,据哈迷考证,应该是1991年7月之前的某天。
这样在现代社会中人们习以为常的场景,可能并非你我以为的那样从来如此,其形成至今其实也不过百多年:
在家中给予儿童一个房间,或者至少专属于儿童自己的空间或角落,这一风气产生于19世纪;在此之前,即使是贵族或者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是与管家或仆人同住,或者睡在走廊等公共空间。顺便说一句,即使是成人的卧室,成为专门化的私人空间,也要到18世纪下半叶才出现。
英国1870年的《教育法令》规定初级教育为义务教育,1880年义务教育上限为10岁,1891年为11岁。也就是说,成长在普通家庭中的哈利和达力,如果穿越到一百多年前的英国,他们也许就不用也不一定有经济能力继续上学了。
公园、集市、动物园、杂技表演场和木偶剧等游乐场所,从19世纪末开始逐渐向儿童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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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括说来,儿童成为现代意义上的儿童,还是成为学徒、童工、弃儿、流浪儿等种种,与社会结构、经济发展、生活状态密切相关,其决定性的转折点在18世纪末。菲利普·阿里耶斯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儿童就像是西哀士所见的第三等级一样。我们可以引用他在1780—1820年间所说的:第三等级曾经是什么?什么都不是。第三等级将会是什么?是一切。”自19世纪以来,儿童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儿童的时代”趋于形成。20世纪被称为“儿童的世纪”,儿童成为家庭中心,对儿童的保护和教育成为家庭核心和社会极为关注的方面,本文开头的场景才得以出现。
这一切,都是儿童史的研究所发现和告诉我们的。
法国史学家菲利普·阿里耶斯1960年出版的《旧制度下的儿童和家庭生活》是整个儿童史研究公认的起点。美国史学名家劳伦斯·斯通(LawrenceStone)曾评价这本书是“近十年家庭史研究中最重要的成果”,“博学而富有想象力和创造性”,“没有它我们的文化会显得更加贫乏”。
巨大的赞扬声中,对这本书的批评也很不少。在《旧制度下的儿童和家庭生活》一书第二版(1973年)的前言中,阿里耶斯本人也承认了对他的某些批评是正确的:如用回溯法对儿童情感起源年代的推定,如与中世纪有关的诸多观点等,都并不恰当。
同时,随着时间推移,更多材料被发现,更多研究角度和观点相继提出,数十年来,儿童史的研究进展很大。《西方儿童史》一书,就是继阿里耶斯的奠基著作之后,新的研究成果的汇集。
这本书分为上下两卷,以连贯的时间线串起24篇儿童史研究的主题论文,一方面针对每个重要的历史时期,突出最新研究成果所构成的主要框架;另一方面以专题史形式,深化了对某些比较重要的主题如现代弃儿、儿童务工、残疾儿童等的思考。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历史学家的兴趣从政治史经济史向社会风俗史和思想史的转变刚刚开始,妇女史、婚姻史、家庭史等日常生活的平凡方面开始进入史家研究视野。与其他研究方向相比,儿童史的研究非常困难,主要在于资料的缺乏。由于儿童并不能自我观察、思考和记录,在19世纪之前的社会及经济条件下,又因其高死亡率、无经济生产能力等而难以被顾及,形成既无自述亦无他述存留的情况。儿童,尤其是19世纪以前的儿童,由此成为历史沉默者中的最沉默者。儿童史的研究,因此是更为艰难的寻找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的过程,需要在对成人的各种档案资料的整理与解读中,找到与儿童有关的片段,尝试重构当时儿童生活的面貌。
如1770年5月30日巴黎市政府为庆祝王储(未来的路易十六)的婚礼而举办的烟火庆典不幸以悲剧收场:拥挤带来的恐慌导致132人丧命。当时的治安档案记录描述了11个6—14岁的孩子的身体和服装特征,以供亲人辨认;如“圣奥诺雷大街的一位洗衣店工人的9岁儿子皮埃尔·纳韦穿了一件‘破烂棉外套’,一件灰色粗布短袖衬衫和一件棉衬衣,一条缝补过的红短裤”。这些记录,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当时普通百姓在衣着花费上的拮据情况。
保存在博洛尼亚档案馆的1630年黑死病流行期间的大量诉讼案件案卷,证明了因各种原因四处流浪的儿童为了生计,或被迫行窃,或参与成人的犯罪。
保留下来的18世纪的济贫院的乞丐登记册中发现的大量被父母抛弃的儿童,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被遗弃的婴儿,而是年龄在8—12岁的孩子,他们有的甚至是自己到济贫院去的。
请乳母喂养新生儿一度成为社会习俗。而根据1695年图卢兹市人头税登记册显示,只有11位乳母居住在主人家中,而且所有这些乳母都为贵族或军官家庭服务。18世纪的巴黎钟表匠尼科就只能通过乳母定期写来的信函了解儿子的情况——这些信函保留了下来。
历史学家米歇尔·曼森的《玩偶与鼓:17—19世纪的法国玩具史》一文(收于《西方儿童史》中),在对资料的搜集整理解读方面尤其突出,其资料来源之繁杂,角度之多样,可见研究者爬梳史料之细致、思考之认真,读来亦非常有趣——
●玩偶制造商的出现是在1582年的《行会管事所中所有技术与行业名录》被提及而得到确证的,按照等级被排在第五和最后一级,杂货商在第四级。
●1604年11月23日国王派遣专员的判决通过同时允许两家行会制作玩具娃娃和儿童玩具回避了杂货商和玩具玩偶制造商之间的争执和冲突,但这一措施实不符合行会保证某一类产品生产垄断的精神,最后以1609年玩偶制造商被承认为唯一有资格成为“玩偶制作者和美化者”的行会而告终。
●皇室账目及巴黎市政府账目等资料——如1528年巴黎市政府订购了40古斤豪华的玩具等——可帮助我们对当时玩偶制造业的大致规模略加勾勒。
●玩具制造商的发货单或去世后的财产清册等,结合当时的工资及物价水平,有助于我们合理推测当时不同类别玩具的档次及大概比例。
正是基于儿童史的研究,我们可以合理猜测一下,如果哈利·波特生活在18世纪,在邓布利多把他放在德思礼家门口之后,他的生活大概会是怎样:考虑到德思礼一家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也许会被送到教堂的转柜成为弃婴,之后进入收容所,看看是否能够幸存于残酷的高死亡率之下;或者他大概与姨母姨丈及表兄达力挤在一张床一间屋子里生活,在街道上跑来跑去地玩,扫烟囱或者看管牲口以补贴家用;到了7岁,他大概能在教会办的学校里接受了一点儿教育,有初级的阅读和算术能力,更多学习的是教理问答等宗教知识;或者被送去做学徒,在成人的世界里赚生活,等到11岁时海格来接他去霍格沃茨上学。等一下,18世纪年龄段的划分也与今天并不相同,霍格沃茨的入学年龄或许并不是11岁……总之,都会是一个全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