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卯年雨雪》的意义在于,作者从平凡的个体生存出发,从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出发,通过族群之间的尖锐冲突,既揭示了日本军国主义的文化渊源,也展示了日寇侵略行径对人性的深深伤害。
1939年9月23日,离中秋还有4天,家家户户都在期待佳节团圆,但侵华日军却由洞庭湖悄然登陆湖南营田一带。几番突袭与屠戮之后,弃尸处处,万户哀号。70多年后,熊育群带着故乡后辈的某种使命,四处寻访,苦苦求证,最终完成了这部《已卯年雨雪》。读罢这部长篇,我觉得,作者并非是为了向时代作出什么承诺,而是试图通过激活这段沉重的苦难记忆,完成内心深处的某种祭奠仪式,从而缓释这一历史情结在精神上的长期纠缠。这一点,在他的长篇后记中也得到了印证。
从故事框架上看,《已卯年雨雪》并不复杂。熊育群以中日两对新婚男女作为主线,让他们在汨罗江畔的营田相遇,家仇国恨,生离死别,夫妻情感,由此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演绎出历时数月的战争与族群、人性之间的尖锐对抗。无论是来自日本的武田修宏和武田千鹤子夫妇,还是生活于湘江之畔的祝奕典和左坤苇夫妇,他们都是普通的平民,有着各自的甜蜜情感和生活憧憬,但是都被深深地卷入战争的漩涡,一步步陷入彻底失控的命运之中,要么夫死妻伤,要么流离失所。在强悍而野蛮的军国主义秩序面前,任何卑微的生命都逃不过生死之劫,此所谓“大风吹过,所有的小草都会摇曳不停”。
面对这场惨烈的战争,熊育群也像大多数现代作家一样,试图摆脱中日之间单纯的族群仇恨,超越战争暴行的控诉性书写,努力将视野延伸到日本民族的文化心理上,探讨日本军国主义的精神源头。为此,在《已卯年雨雪》中,作者别有意味地择取了武田千鹤子作为一个重要的人物视点,通过她奔赴中国探亲寻夫的坎坷遭遇,不断审视这场战争背后所隐含的一些族群文化心理,尤其是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所形成的民族文化形态。这种文化形态,恰如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所强调的那样,具有鲜明的矛盾性,“菊花是日本皇家家徽,刀是武家文化的象征。日本人爱美而又黩武,尚礼而又好斗,喜新而又顽固,服从而又不驯,忠贞而易于叛变,勇敢而又懦弱,保守而又求新。”这种相互冲突的文化特质,同样深深地植根于武田千鹤子的心中。在亲眼目睹丈夫遭受中国人伏击之后,她渴望以死殉情;被左家人精心照顾、身体逐渐康复之后,她又变得异常温柔;看到恩人左坤苇的孩子高烧不退,她主动找出西药;而当她想到丈夫的遭遇,她又渴望复仇,“杀不杀祝奕典是她最纠结的事情,不杀他对不起自己的丈夫,杀夫之仇她不能不报,身为日本人,复仇是她的命。”她连杀一条鱼都心惊胆颤,内心却不时地喷射着杀人的烈焰。这,或许就是日本近代文化所熏陶出来的怪胎。
通过武田千鹤子的内心叙事,特别是她在疗伤过程的一次次自我回忆,作者在建构千鹤子的生命轨迹过程中,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她和丈夫武田修宏这一代人的成长经历,还让我们洞悉了日本扭曲的军国主义启蒙教育。一方面,日本人对天皇有着极度的盲从,这种信仰教育,自近代以来,早已深入到每个日本人的骨髓,使日本形成了严格的社会等级秩序。另一方面,从“近代化教父”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到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等等著作,无一不在强调大和民族的优秀,“日本必须为建立等级秩序而战斗。这一秩序的领导者只能是日本,因为日本是唯一真正自上而下建立了等级制度的国家。”依托于“丛林法则”的强权理论,不仅成为日本人最时髦的思想教科书,而且有力地塑造了他们的群体性价值观念,成为日本侵略扩张的理论基石。
伴随着生与死的尖锐对抗,任何战争都必然使人性内在的各种成分得到无限的放大,人的心理变得极度扭曲。这也是无数战争文学都成为人性挽歌的缘由。在《已卯年雨雪》中,熊育群对人性问题同样也进行了饶有意味的呈现。当然,人毕竟是一种文化的存在,伦理的存在。在黑暗的深渊,我们依然看到,还有温暖的人性之火在闪耀。人性是诉说不尽的,在战争文学中,尤为如此。《已卯年雨雪》的意义在于,作者从平凡的个体生存出发,从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出发,通过族群之间的尖锐冲突,既揭示了日本军国主义的文化渊源,也展示了日寇侵略行径对人性的深深伤害。这种伤害,在中日两国人的内心深处,都留下了无数迄今仍难以弥合的战争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