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感塞维利亚

    有人说，没吃过西班牙火腿，不是真到过西班牙。也有人说，没看过斗牛，也不算到过西班牙。这些怕都不无道理，但要我说，从文化上看，没到过塞维利亚，大概就算不上真正到过西班牙了。即便去过马德里，去过巴塞罗那，似乎还没能完全体味到西班牙的精髓和魅力所在；只有到过塞维利亚，涉足、踏勘过，也沐浴了南方安达卢西亚的骄阳，并感受到正宗弗拉明戈节奏的撞击，你才会顿悟到，那是真到西班牙了。什么叫热情似火，西班牙式的热烈，不是纯然欧洲标准的冷峻或矜持，而是多少带着点东方温度的混合韵致。西班牙在欧洲之所以别具一格，其实就在于其文化的多元色彩：天主教的、伊斯兰的、犹太的，还有吉普赛人带来的文化因子，都融汇到一块儿了。西方的食物里撒上东方的香料、调味品，你说这该多有味儿！

    塞维利亚地处西班牙最南部的安达卢西亚自治区，是这个由8个省组成的大区的首府，在全国大城市中排名第四。安达卢西亚的范围大致相当于古罗马时期的巴埃蒂卡行省，但其得名却是于稍晚的民族大迁徙时代。日耳曼族系的汪达尔人自北南迁，一度在此定居，后即渡越直布罗陀海峡徙居北非。汪达尔人举族他迁，在西班牙未有多少留踪，但却在地名里烙下了永久性印记：当地先称汪达卢西亚（Vandalusia），“汪达尔人的土地”之意，后字头的V字母脱落，遂成安达卢西亚（Andalusia），此名一直沿用至今。塞维利亚（Sevilla）一名，最初大约源自航海而来的腓尼基人或迦太基人的语言，意为“平原、低地”，无非指称该城周边的地理环境。塞维利亚是西班牙南方最大的河港，并非直接面海，而是沿瓜达尔基维尔河（RioGuadalquivir）而建，顺流而下，即进入大西洋。同时，塞维利亚又是伊比利亚半岛西部纵贯南北的古商道“白银之路”的南端起点，同北方比斯开湾沿岸东西向的“朝圣之路”相衔接。所以从整个西班牙来看，她正处在水陆交通要冲的位置上，也使得中古南方受伊斯兰势力长期统治的天主教徒，也有一条直趋半岛西北方朝圣地的通道。

    城市沿河地带，风光旖旎。那天早上，我们从梅里达乘车来到塞维利亚，甫一入城，车沿瓜达尔基维尔河岸行驶，就看到了作为该城城标之一的黄金塔（Torre delOro）。黄金塔建于摩尔人统治下的13世纪初，带有浓厚的阿拉伯建筑风格。通体石砌，当时作为一座军事瞭望塔，主要用于监视进出河港的船只，以防外敌进犯。后作监狱、仓库、邮驿等，现为航海博物馆。黄金塔塔身为等边十二面体，每个面代表一个方位。据说，其早先以镶有金色瓷砖贴面而得名，后瓷砖脱落殆尽，但在斜阳映照下，仍显得金光闪闪。黄金塔堪称这座城市辉煌航海史的一个见证。

    初抵塞维利亚，我们即去参观其代表性景点——西班牙广场（PlazadeEspaña），这是一片博物馆旧址建筑群。1929年在塞维利亚举办的伊比利亚—美洲博览会，相当于小型世博会。由于相关的历史原因，在此举办涉及美洲的文化商贸活动，与这座城市的地位颇为匹配。毕竟大航海时代以来，塞维利亚就是西班牙同美洲大陆联系最多的一座城市：殖民远航的船队由此扬帆启碇，满载新大陆财富的冒险者踏上归途的首座登陆港、魂归地，亦都在此。

    西班牙广场，据说原为王室捐出的昔日宫廷花园，重经设计改造后，成为一座深受大众喜爱的市民公园。1929年博览会期间，成为展览场地，形成西班牙广场和美洲广场（PlazadeAmérica）两部分，我们那天参观的主要是西班牙广场。主会馆是一座半圆弧状的连体建筑，向内一侧由拱形柱廊相系，建筑两端各自矗立一座主塔楼，代表天主教双王斐迪南二世和伊莎贝拉女王。另有四座稍低的塔楼，分别代表形成西班牙统一国家基础的四大地区：卡斯蒂利亚、阿拉贡、纳瓦拉与莱昂。半圆弧建筑为博览会展出西班牙工艺科技成果的会馆，建筑的主体色彩以棕黄色作基调。庭院中，列有一座座阿拉伯式凉椅，分别绘有西班牙58个城市的景观与历史，各具风采，绝不重样，按城名首字母A-Z依次排列，譬如布尔戈斯、卡塞雷斯、加的斯、马拉加、巴伦西亚等等。凉椅装饰华丽，舒适可人，与真物相较，不是铺着羊毛软毯，而是用彩色瓷砖砌筑，夏季坐上去特别凉爽。庭院小河上，横跨着几座同样用彩瓷贴筑而成的彩桥，造型别致，艳丽无比。欧洲景观里，怕也仅西班牙可见此物了，无异表征着东西方兼融的文化色彩。

    建筑内室和走廊，宽敞通气。最富有装饰性的，莫过于走廊墙根都贴有齐胸高的瓷砖装饰，完全是摩尔人带来的伊斯兰风格。这些墙根贴面，我们在后来的南西班牙踏访中曾一再领略，同海峡对面摩洛哥的习惯如出一辙。只是，西班牙广场所见的墙根饰面，已非原汁原味的古建筑遗痕，而是当代设计师的模仿之作了。

    出西班牙广场，对面是美洲广场，限于时间，未及细看，但远远可见一座座美洲国家的展馆，粗略记得有巴西馆、危地马拉馆、哥伦比亚馆等。虽说是80多年前的遗址，却保护、修整得相当完好，形同近物，华美如初。塞维利亚举办了1929年博览会，据说由此给该城带来新的复兴。笔者觉得其创意很能给人以启示，从长远看，但凡举办过大型经贸、文化、体育盛会的地方，其实都该明白物尽其用之理，充分利用会后留下的若干既有资源，同样也能吸引游客，发展旅游，这是再划算不过的理念，而不必急吼吼炒卖地皮，对什么都一拆了之，推倒重来。前些年折腾过些大型赛事或会展活动的中国城市，有此明智之见吗？

    塞维利亚城市的热点，当然更多的还在于历史遗迹。我们先去参观的是圣十字区（BarriodeSantaCruz）的犹太人老街巷。这些街巷如今的居民，倒不一定是犹太人，犹太人早就不多了；这里主要体现的是15世纪末犹太人遭受大规模驱逐前的状况，那时这一带为犹太人居住区，他们大都以经商为生，开设了许多小商铺。现今可见的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铺子，就是为了复原几百年前的生活状况。徜徉在这些深邃的狭巷中，仿佛已穿越时空回归当年，就连商铺窗台的鲜花，都一如当初的优雅，姹紫嫣红，点缀在醒目的粉墙之间。这里的街巷和老屋，常常还采用橙黄、棕红等暖色调作为涂料，如同西班牙人热烈而激情四射的性格一般。犹太区的街巷、建筑，取名大都颇富诗意，比如水巷，还有生命路、光荣路，等等；《唐璜》作者、英国诗人拜伦在此住过的小旅馆，则名为“月桂树”。在圣十字广场前有一座牟利罗花园（JardinesdeMurillo），以纪念这位曾给塞维利亚带来重要影响的西班牙画家牟利罗。园中矗立着一座铜石结构的哥伦布纪念碑，碑顶陈设有西班牙王室雄狮，罗马式大理石双柱象征天主教双王，中间嵌有一艘青铜航船模型，依当年哥伦布搭乘的“圣玛丽亚号”的外形设计。

    这个城市同哥伦布的关系实在太过密切，名义上说，塞维利亚或许还是哥伦布的终焉之地和葬身之地，尽管这尚存争议，不过其陵寝一般被认为是塞维利亚大教堂宏大厅殿一角四王共抬的那座灵柩。这里的四王形象实际象征着卡斯蒂利亚、阿拉贡、纳瓦拉和莱昂四大地区，意味着整个西班牙都尊崇这位航海家、冒险家。地理大发现时期开启首次环球航行的麦哲伦，1519年也是从塞维利亚城的外港圣卢卡出发的；塞维利亚是当时西班牙人口最多和最繁华的城市，成了海外探航的中心。

    塞维利亚所在的西班牙南部一带，11、12世纪期间曾被来自北非的穆拉比特王朝、穆瓦希德王朝势力攻取，塞维利亚还一度成为该非洲帝国在欧洲的首府，深受伊斯兰文化浸淫。连葬有哥伦布灵柩的塞维利亚大教堂，也是在原先伊斯兰清真寺的基础上兴建起来的（1401年始建），它不仅成为后来欧洲最大的哥特式教堂，而且在建筑风格方面吸纳了诸多伊斯兰元素。历经一个多世纪而在1517年告竣的大教堂，最终成为融哥特、文艺复兴和巴洛克风格于一体的宏伟建筑。我们今天看塞维利亚大教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座高高耸立的希拉尔达钟楼（LaGiralda），亦作回旋塔，由原先清真寺宣礼塔改建而成，由此保留的伊斯兰色彩十分明显，像马蹄形窗户、阿拉伯细格窗等。不过，以大教堂的内部陈设来看，还是保持了非常典型的天主教装饰艺术氛围，主祭坛上贴着来自美洲的黄金金箔，用1300尊雕像组成的宗教故事序列重述着几乎所有教堂都可见的圣人事迹。大礼拜堂四周围绕有43座小礼拜堂，其中收藏了不少知名艺术家的宗教题材作品，包括牟利罗、苏巴朗、戈雅等人的。堂内陈列了很多雕刻精细、工艺考究的金银圣器，举凡壶形、圆盘形、十字架形、杯形、座钟形的皆有，有的置于案头，有的安放在玻璃柜中。圣器的器形和拥有量，自然彰显了教堂的地位和影响。大教堂的室内雕饰也是值得观瞻的，梁柱、拱顶、门楣、侧墙饰物之华贵，同样惹人惊叹。出厅殿，希拉尔达钟楼下有一方名为桔园的庭院，园中桔树枝叶婆娑，伴有一泓喷泉。登上钟楼，可将塞维利亚城景尽收眼底，远远望去，城市的天际线还是大略平展的，没有超过教堂太高的建筑，予人心旷神怡之感。你可想见数百年前城市的全景，大致也不过这样。

    塞维利亚的另一名胜，就是与大教堂隔着一座广场的王宫（RealesAlcázares），原为塞维利亚中古穆斯林王朝君主的宫殿，现在则成了西班牙王室在首都以外的一处行宫。然而平时是对公众开放的旅游景点，通称王宫阿尔卡扎城堡，周边围有块石砌筑的巍峨城墙，形同北京的紫禁城。由于历史影响之故，这座塞维利亚王宫富含伊斯兰艺术韵味，宫廷建筑上下两层都带有阿拉伯式连续拱廊，墙上满布细密的几何图案和阿拉伯文字装饰，使建筑整体显得富丽堂皇，同时也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异域风采。马蹄形拱廊隔出一道道大小不等的中庭，其四墙、地面和顶壁，全为繁缛的灰泥堆塑、瓷砖纹饰和地砖所环绕，极尽奢华之能事。其中的狩猎中庭最为广阔，那是君王接见朝臣的场所。还有一处中间贯穿着长长水池的少女中庭，据说得名于摩尔人当时要西班牙人每年奉送百名处女作为贡品的流言。

    大教堂侧面还有一座不大起眼的建筑，是西印度档案馆，其中收藏了大量美洲殖民时代的档案、文献，恐怕也是欧洲各国中独一无二的，因而极具历史文化价值。西印度档案馆连同大教堂和王宫阿尔卡扎城堡，一起构成了塞维利亚唯一的世界文化遗产项目。

    塞维利亚的城市处处有景，许多不知名的建筑都极美，真可说每一幢都是构思精巧的艺术品。那天在街上，一路行来，拍了不少照片，风土人情，尽在途中。本拟参观的大贵族皮拉托斯之家（CasadePi⁃latos）不巧关闭，无法入内，但沿路所见街景，也很值得。曾在街角见过一尊塞万提斯雕像，初以为这位西班牙文豪无处不有，回来查阅资料始知，他的《堂吉诃德》原来就同塞维利亚相关，是在此间蹲监狱时所构思的。塞维利亚的故事，其实很多，罗西尼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比才的《卡门》，发生之地也都在这座城市。

    我们一行当天的最后节目，是在LaBodega餐馆，边进晚餐，边看弗拉明戈舞（flamenco）表演，实在别有风味。弗拉明戈是安达卢西亚的吉普赛人的别称，他们的音乐舞蹈虽有此名，但实际上已经杂糅了当地多民族的民间歌舞及宗教圣歌的成分，经长期发展而来。用吉他伴奏，男声伴唱，男女演员轮番上场，或独舞、或双人对舞、或群舞，或深沉、或忧郁、或奔放、或狂热，间以拍掌、捻指、跺地、呼喊，经由丰富的肢体语言，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人们喜怒哀乐的情感。作为观者，其实已分不清舞者确切的文化身份，吉普赛人还是纯正西班牙人、犹太人，还是先祖带有阿拉伯血统的人，全无必要，全然融混在一起了。这就是塞维利亚，就是西班牙，就是撩动我们心弦的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