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距离”是一个让写作者无法规避、颇为棘手的写作命题——写得太实,易于与生活对号入座,同时缺少意蕴空间,趣味寡淡;写得太虚,又削弱生活质感与真实性,难以引起小读者共鸣。
《梦想家老圣恩》是作家陆梅最新推出的中篇系列儿童故事,其题材之鲜活、形象之典型、意蕴之丰厚为作品留下了较为宽广的读解空间。
文学范畴中的真实通常有四种——生活真实、想象真实、情感真实和细节真实。阅读整部作品,感觉系列故事极具生活质感。单就内容而言,作品容量并不大,但却多层面写出了当下一个都市小学生学校生活和家庭生活的真相。其间,小女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富有现场感。
生活真实之外,作品通过形象塑造,也写出了人物的情感真实。系列故事里,老圣恩活泼、自由、率真、单纯的天性,好奇、好问、聪颖、坦诚的灵性,与刻板、僵化的教育现实之间屡屡发生冲突。陆梅通过生活还原和细节刻画,写出了孩子在压抑和束缚面前的无辜、无奈、无助、无畏。
同样,作品中妈妈、爸爸面对教育现实的无奈和自嘲,以及潜意识里对现行教育剥蚀孩子童年快乐的排斥态度,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与传统儿童故事所秉持的“预设型”“引导性”教育立场不同,《梦想家老圣恩》里的家庭教育是“放任型”的。比如,《慢小姐》一节中,老圣恩不想默写词语,妈妈正告她:做不做功课我也不管啦。你自己去应付。见老圣恩不吱声,妈妈又补充:你们老师要是批评你,要求你补做,我也不管。这里所出现的两个“不管”,真实体现了妈妈的情感态度:第一个“不管”——让孩子学会直面现实,适应现实;第二个“不管”——让孩子明白行为与结果的关系,从而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显然,名为“不管”,其中却蕴含着家庭教育的宽容、民主,体现着对孩子内在心智、灵性、自我意识的激活和调动。这不仅表达了情感的真实,而且呈现了家庭教育的睿智。
《梦想家老圣恩》看似单薄,却是蕴含丰富。
这种丰富首先体现在内容层面。比如,22个小故事生动呈示了小女孩老圣恩的心灵成长的轨迹。作品中,老圣恩从刚上学时那个做事拖拉、懵懵懂懂的“慢小姐”,逐渐变成一个一天读完《大侦探小卡莱》,一周读完“林格伦系列”,喜欢植物、热爱生活、富有爱心的好孩子,这一过程富有成长意味。系列故事不仅呈现出当下的教育现实,而且还表达了对当前学校教育的忧虑和家庭教育的思考。《造句就是造谣》一节通过写老圣恩造句的场景,笔触直指当下应试教育的僵化与刻板,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儿童语言天赋和创造灵性遭漠视、被钳制的忧思和无奈。作品写出了作家对童年的理解,从而表达了对童年精神的张扬和维护。故事里,面对老圣恩对繁重功课的抗拒,爸爸、妈妈没有做功利教育的“帮凶”,而是以“放任”的态度,让孩子自己去选择。类似这样的情节在作品中很多,其中所寄寓的价值立场,以及作家对童年的宽容、理解之情,尊重、引领之意,令人读之感慨而又感动。
作品叙事视角的选择和转换,也极大强化了作品意蕴层面的丰富性。具体而言,就是系列故事呈现出的第三人称妈妈视角、儿童视角和作者视角的多重转换、交替叙事。其中,老圣恩的儿童视角作为内视角,主要叙写了女孩的校园生活和心理状态,表达了老圣恩的成长体验;作者视角则是外视角,客观呈现出老圣恩的生活现场,既是女孩个性化的生活摹写,又是典型化的童年刻画;与此相呼应,第三人称妈妈视角则主要是对女儿的近距离观察和转述女儿的校园生活,人物的家庭教育观念和作家对生活的思考蕴含其中……显然,多重视角的童年表达,一定程度上就超越了单一儿童视角的清浅与简单,从而使老圣恩的童年生活和心灵成长更立体生动,富有质感。
儿童文学与教育具有先天的亲缘关系,以现实童年为背景、素材的儿童故事、儿童小说写作,更是绕不开“教育”这个童年的必经之地。
在笔者看来,当下以少年儿童为主体和教育对象的基础教育某种意义上已陷入了积重难返的怪圈,其压抑天性、消解灵性、剥蚀想象、钳制自由、膜拜理性、疏离情感的现实形态已经导致其很大程度上走向了真正教育的反面。笔者所理解的教育,其内涵就是——感性与理性融合、自由与独立统一、知识和情感共生、道德和技能并重。
蒙台梭利说:教育的职责不在于自上而下的教导和灌输,而在于儿童内在生命力的激活。杜威则说:教育只有依托儿童天性展开,才能够有所作为。可是,我们今天的教育现实却以“未来”的名义,剥夺了儿童成长所应该体味到的丰富和快慰。
面对斑驳而苍凉的教育现实,在《梦想家老圣恩》中,陆梅中采取了典型的“非教育”或“反教育”立场。书中的爸爸、妈妈充分理解女儿老圣恩,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与功利教育相向而行,而是“背道而驰”,以宽容、理解,乃至姑息、赞赏的眼光看待孩子成长中的种种言行,比如做事拖拉,粗心马虎,丢三落四,淘气任性,好动好玩,等等。而这种“放任型”“理解性”家庭教育,不仅很大程度上补充和反拨了现实教育带给女孩的压抑和困扰,而且也让阅读老圣恩故事的小读者从中获得了想象的满足、心灵的抚慰。这是作品题旨蕴含上的一大亮点,体现了儿童文学“代言童心”“捍卫童年”的价值立场。
对文学创作来说,写作距离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它不仅关乎对生活素材、生活原型的观察、理解、辨析、审视、思索、重铸,还涉及审美价值观、文学积累、创作技巧等创作主体的能力结构和基本素养。基于此,面对同一题材和生活原型,不同的写作者会有不同的审美把握,其作品的题旨蕴含、形式面貌自然也迥然有别。而具体到写实的儿童故事写作,“写作距离”更是一个让写作者无法规避、颇为棘手的写作命题——写得太实,易于与生活对号入座,同时缺少意蕴空间,趣味寡淡;写得太虚,又削弱生活质感与真实性,难以引起小读者共鸣。是否能恰切地把握写作距离,极为考验作家的文学功底。
在笔者看来,儿童故事与生活的关系通常是双重的——既贴近存在,一一对应,又漂浮其上,若即若离。前者是儿童的现实境遇、生活形态;后者则是儿童的精神图景、成长愿望。优秀的儿童生活故事应该同时具备表象生活描摹和内在心灵叙事两个层面,表象生活呈现的是生活真实,而内在叙事体示了想象真实,二者珠联璧合,就构成了儿童故事的完满形态。
这一点上,中外优秀儿童文学作品已经为我们提供了诸多范例。比如,前苏联作家诺索夫的《米什卡煮粥》《幻想家》《马列耶夫在学校和家里》,法国作家葛西尼的《小淘气尼古拉》系列,以及德国作家迪米特尔·茵可夫的《我和小姐姐克拉拉》等。而国内作家在这一领域的书写中也不乏成功之作,比如郑春华的《一年级的马鸣加》,秦文君的“小香咕系列”,梅子涵的《戴小乔和他的哥儿们》系列,王淑芬的“君伟上小学”系列等。上述中外优秀儿童故事虽风格迥异,但共同点在于故事情节往往摇曳生姿、妙趣横生,儿童形象无不鲜活动感、形神兼备。
与上述中外优秀儿童故事相比,《幻想家老圣恩》在儿童生活的本位性、趣味性表达上还略有差距。但不容否认的是,陆梅的作品也有自己独到的地方,这就是童年生活的多视角客观呈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幻想家老圣恩》在对童年的理解和表达上,是有所超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