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4年秋天,我第一次拜访罗伯特·温德,他的寓所在校园北隅。我见他时,他97岁,两年前被自行车撞后就卧床不起。他常常昏睡或迷糊,绝不像个适于交谈的对象。我第一次拜访他是正式的,目的是给他捎去沃巴什学院院长路易斯·索尔特(LewisSalter)的口信,带给他索尔特签署的荣誉博士学位证(不久它就挂在温德床头上方,我不知道这是否出自他本人的意愿)。
温德一开始就吸引了我,我旋即意识到,我要尽量多地和他交流。我的想法有些自私,我对中国历史一无所知,温德的经历让我看到中国的前景,他在中国度过了动荡喧嚣的20世纪。不过我也有不那么自利的动机,温德陷入了困顿,病痛和周遭环境让他无望——他知道这些,也时常抱怨,要我想方设法帮他解脱。讲他的故事,对我来说,是我给予他某种解脱的唯一方法。他对自己这一生是否有价值心存疑虑,而我在还不太了解他做过什么有价值的事之前,便早已觉得——他此生是值得的。
一开始,我可以拼凑的故事如同幽灵。他脑海中不同时期的人和事件互相交织成一个奇怪的原型。更悲催的是,我对中国历史实在无知,所以基本无法将访谈材料聚拢起来,只能尽其所能地被动记录。
我,梦一般地骑着单车,沿着清风拂过的荷花池,去向校园西北角的小屋。进了屋,走过一条短的廊道,它从右切入一处橱柜般的空间,那是老温德曾经的书房,现在的卧室。这房间窗子紧闭,有一格玻璃由结实的木板取而代之,这样老人就无法因为暴躁、尿味袭来而打破它。他时常昏睡着,一个大块头,穿着有夹层的中山装,填满了、甚至看似要溢出那小床,他满面憔悴,几如死人。
一套经典雕花的柚木壁橱覆盖了整面墙(我无法想象温德如何在战乱和逃亡中将它保留下来)。他早期生活的其他痕迹挂在墙上。有幅清代的画,画上是一位穿红色斗篷的大胡子男人牵着骆驼翻越雪山。人和骆驼都带着一股圣洁的傲然之气凝视着澄澈的山巅穹顶。这是一幅行者的图画,它赞美那种孤独和无畏的追寻之旅。它对面的那幅油画,王岷源告诉我,那是温德还不到五十岁时的自画像。
其他东西只有几样:一个卷轴,上面的几个大字为:“辞旧迎新,百花齐放”;沃巴什学院的奖旗和奖状挂在温德床尾那面墙上;一台彩电,这是最后一扇为温德打开室外天地的窗户。
在那个房间,我们展开了最特别的交谈。在我看来,在这些拜访中,第一种联结形式是:布满这个小房间的,构成了一部庞大的历史,横扫时间,跨越大陆,经由远大希望和破碎幻相的辩证法,将东方和西方都运送到我们站立的这一时刻。沿着这些线,一个沉睡、衰弱的人物形象对我来说堪比寓言。
借T.S.艾略特(T.S.Eliot)的话说,我该如何“捡起这些碎片以支撑(他的)废墟”?他就像我舌尖的一首诗,醒着的一场梦。
我1985年夏天一回到美国就拜访档案馆并且发掘出数千页的文件,足以保证来年夏天的第二次访问。因为很多材料是与中国正字学会本身相关的,我被卷入计划生发出的第二层考察中,它派生于瑞恰慈和奥格登(C.K.Ogden)1923年出版的书《意义的意义》(The Meaning of Mean-ing),这年温德去往中国。
如同中国走马灯般的近现代史,温德过着多样的人生——大学教师,非正式任命的洛克菲勒基金会文化特使,园丁,健康食物倡导者,以及最卓越的业余动物饲养员。抗战期间,他甚至当了一把间谍,他喜欢干这营生就像他喜欢干其他任何事——富于才华、激情,以及仁慈。他从日本人手上营救蒙古活佛的故事应算是间谍文学的经典之作,他还另有六七个故事和这个差不多,包括偷运军火、发报机、军工品给山东的共产党游击队。正如项女士在40年代所说,“浪漫在中国没有绝迹。温德就是浪漫的化身”。
我的这本书有关苦难,有关一个西方的灵魂如何被磨炼成东方的隐忍,但也有关幸存在他身上的、那几乎坚持到死的一种叛逆性的信仰。
(本文节选自《温德先生——亲历中国六十年的传奇教授》一书的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