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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01月20日 星期三

    史料·史识·文采

    ——谈谈闽教社的“叙旧文丛”

    陈漱渝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1月20日   20 版)

        这套丛书叫“叙旧文丛”,有幸也囊括了我的两本:一本就是今天大家看到的《炉边絮语话文坛》,另一本叫《扑火的飞蛾》,专写女作家丁玲。

        老实讲,我之所以被这套丛书吸引,最先并不是它的内容,而是它的装帧。这是我在福建教育出版社汤源生助理的微信上看到的,觉得十分素雅。我这辈子连写带编的书大约有六十种,其中二十来种是著作,另外四十多种是主编或合编的资料性读物,如果摞起来也可以说是著作等身。遗憾的是缺少精品佳作,大多印得寒伧,参加国际学术会议,跟海外学者交换著作,顿时就感到自惭形秽。这当然不怨出版社,因为装帧涉及成本,像我这种写不出畅销书的人,能自己不掏钱出书就应该感恩,好比农民工不要奢望穿名牌一样。不过人难免有贪欲,我看到叙旧文丛的封面图片之后,就向出版社毛遂自荐,说我也想入伙,版税高低是次要的,只是希望印得好一点。现在我的这个愿望基本上满足了,很是高兴。记得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日文版装帧豪华,鲁迅就很开心。可见谁都希望把自己的劳动果实打扮得漂亮一点,这也是人之常情。除开装帧,还有内容审订。福建教育出版社在这方面也是很到位的:他们有责任编辑细审,还约请了社外编辑,社领导还亲自把关。这同样难能可贵。

        2015年岁末,出版社给我快递了“叙旧文丛”中的三本书,除了我的一本,还有另外两本:《杂拌儿民国》和《民国遗脉》,我这才对这套书的内容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这套文丛的“出版弁言”中说,“叙”就是讲述;“旧”,就是过去。这不禁使我想起唐人元稹那首脍炙人口的五言绝句《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元稹(779-831)是唐穆宗、唐文宗时代的诗人,跟白居易齐名,距离唐玄宗的时代有六七十年,跟当下距离民国的时期差不多。因为中间经历了安史之乱,当年宫中的似锦繁华变成了眼前的一片萧条,当年的女神也一个个美人迟暮,所以白头宫女忆起玄宗时代的往事,不禁产生了人世沧桑之感。不过,我们今天的叙旧跟白头宫女叙旧有着本质不同。我们不是在为逝去的岁月唱悼亡歌,而是要为国家的发展、民族的振兴提供历史的经验教训。所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要求我们读好历史这部教科书。他说:“不忘历史才能开辟未来,善于继承才能创新。只有坚持从历史走向未来,从延续民族文化血脉中开拓前进,我们才能做好今天的事业。”(《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讲话》,2014.9)我想,这就是当下出版“叙旧文丛”的意义所在。

        大家也许能够感受到,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社会上出现了一股“民国热”。这股热不仅波及史学界、文学界,也随之波及出版界。据统计,自1999年以来,明确使用“民国文学”一类概念的论文文献呈现递增的趋势。“民国机制”“民国风范”一类的关键词频频出现。2014年花城出版社还推出了一部六卷本《民国文学史论》。

        民国是一个时间概念,也是一个历史过程。对于民国历史当然应该研究。鲁迅认为中国国民性的弊端当中有一点,叫做“健忘”。鲁迅笔下的阿Q,刚被“假洋鬼子”用黄漆手杖狠抽了好几下,而且确凿是敲到头上,但很快忘却了,转身就去调戏静修庵的小尼姑。鲁迅还说,女人当媳妇的时候厌恶婆婆,但一旦当了婆婆,又会用婆婆当年的手段对待自己的儿媳;学生上学的时候痛骂贪官污吏,一旦自己毕业当了官,照样贪腐不变。鲁迅认为这也叫“健忘”。1929年,在杭州西湖举办了一次“西湖博览会”,其中有一个展厅叫“先烈博物馆”,要征集遗物,主办者竟然把《革命军》的作者,二十岁死于西牢的邹容烈士列进了“落伍者”系列。为了疗治这种难以救药的健忘症,鲁迅建议“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因为记忆是一种力量,承载着前行的希望。

        但在“民国热”中也出现了一些不良倾向。2015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12期,刊登了一篇综论中国现代百年文学研究的文章,指出民国文学的论文文献中“重复生产的泡沫不在少数”。另一个倾向是用“民国”反衬“当下”,给不谙历史的青少年以一种误导,似乎民国时期的音乐、电影、服饰、教材、作品,媒体乃至于租界、机制,通通都比当下好,即所谓“民国范”。这肯定是一个误区。因为我经历过那个时代,是见证过那段历史的小老百姓。我们可以肯定由“大清帝国”到“中华民国”的历史进步;可以歌颂民国时期那些有气节的知识分子,如闻一多、朱自清,但决不能误认为今天不如民国,民国不如北洋,北洋不如晚清……蒋介石1928年执政之后搞的是“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专制统治,哪里会有什么“黄金民国”!

        不过,闽教社的“叙旧文丛”没有这些毛病。作为一个读者,我觉得王学斌虽然年轻,但并不任性。他写《杂拌儿民国》的时间绵延十年,是下了功夫的。比如《变天:10月10日》,写1911年的武昌首义。因为我做过这方面的讲演,看过这方面的书,知道他是在细读博览之后才下笔的,所以能提供丰富而可靠的历史细节。如果没有这些细节支撑,一部戏剧性极强的辛亥革命史就会变得单调而苍白。

        萧三匝、陈曦的《民国遗脉》立意新颖。他们选择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借家运折射国运。我是湖南长沙人,中小学时代郊游,只要去岳麓山,都会瞻仰黄兴、蔡锷墓。他们是民国的缔造者,也是湖南人的光荣。我外祖父王时泽跟秋瑾姐弟相称,一起在日本参加三合会、同盟会,所以我也是民国遗脉。陈曦的文章唤醒了我的不少记忆,吸引我也重回民国走了一遭。看到“宪政前驱”宋教仁的后人成了三轮车夫和杂货店主,也让我唏嘘感叹不已。

        至于我自己的这本书,由我自己来说总觉分寸难以拿捏:说坏了是在跟出版社捣乱,说好了又有自吹之嫌。读者只要读了我这本书的后记,就能基本把握这本书的特点。

        当下高校和科研单位都在提倡一种“西式论文”,起承转合都严格遵循西方文论的写作模式。我在这本书的后记中已经肯定了这种文体的优长之处。但任何一种文体一旦模式化,就会成为一种新八股,了无生气。我这本书的文体是学术随笔。随笔的最大特点就是随心所欲,率性而谈,让心灵的自由冲破文体的禁锢。

        这类文章大多好看,可读,深入浅出,而不是把一些原本容易理解的问题说得云遮雾绕,最后连作者本人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当然,学术随笔要受到读者欢迎,光靠文体这个架子支撑不行,还必须通体散发学术气息,而决定学术高度的是史料、史识和史笔。对史料的要求就是要提供一些新材料,即使不是十分新,起码也应该有三分新。史识就是对史料的解读,多少要有些新的看法和新的视角。史笔就是描述历史的文笔。对这种文笔的基本要求是简明清晰。为了好看,耐读,还应该多少有点文采,也就是要有一点文学性。前人有一种说法,叫“考据家不可与之论诗”;有人据此发挥,说“考据家也不可与之论史”。那意思,是说做史料考证的人既不懂文学,更不懂理论,没有见识。但这并不是绝对。史料、史识和文采的统一,应该是文史工作者的共同追求,也的确是我的学术追求;即使目前没有做到,也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这本书虽然字数不多,但几乎每篇都有些新资料。比如,1929年1月25日,胡适日记中有一首诗,题目叫《留恋》,以“纪念北大”。写的是:“三年不见伊,便自信能把伊忘了。今日蓦地相逢,这久冷的心又发狂了。我终夜不能眠,萦想着伊的愁,病,衰老,刚闭上一双倦眼,只见伊庄严曼妙。我欢喜醒来,眼里还噙着两滴欢喜的泪。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总是这样教人牵记。”过去一直把这首诗认定为胡适纪念北大之作。胡适本人也故布迷魂阵。胡适对他曾经任教的北京大学充满感情是毫无疑义的,但感情深到朝思暮想、梦中流泪、心跳发狂的地步,却又显得矫情。后来查阅胡适日记和书信,才知道胡适抒情的对象是一位叫朱毅农的女性。再查阅相关资料,又知道这位朱小姐的二哥是他留美时期的友人朱经农,而这位朱小姐的丈夫还是胡适的学生饶毓泰。饶并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物理学家,既是国民政府中研院的院士,建国后又是中科院的院士。朱小姐爱胡适爱得深入骨髓,爱得发疯致死,胡适承认是杀死她的间接凶手。这个发现不仅解读了胡适的一首新诗,而且订正了美国学者夏志清的一个错误。夏志清在《小论陈衡哲》一文中说,胡适的女朋友陈衡哲有一次犯精神病,焚毁了一篇六千字的自传。其实烧自传的不是陈衡哲而是朱毅农,这篇自传的书名叫做《去影》。

        我这本小书也提供了一些新的视角和新的看法。比如过去讲鲁迅,习惯于讲鲁迅乐于助人,如帮助人力车夫疗伤,帮助电车工人买书,帮助保姆赎身,帮助年轻作者改稿……这都没错。但鲁迅毕竟不是一个单纯的救世主,他一生也必然得到过他人的帮助,恰如俗话所言:“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所以我这本书第一篇就写了许寿裳的帮助如何改变了鲁迅的命运。历史往往是成功者的历史,而这些伟大人物身后那些伟大的身影却往往被遮掩了。这是不客观、不公正的。还有一篇文章介绍湖畔诗人汪静之。他写文章称鲁迅为园丁,感谢鲁迅对他的栽培,这当然很好。但在他成长过程中有一个对他帮助最大的人,这就是胡适,他却只字不提。这可能受当年政治环境的影响,我们可以不苛责于他。但当下我们是在还原历史,就不能不如实陈述,所以我写了一篇《他第一个应该感谢的人是胡适》。

        写学术随笔要有文采,不能光靠寻章摘句,关键要有感情灌注。这就是前人说的情文并茂。我写怀念台静先生的《雨打芭蕉》和缅怀李霁野先生的《春风化雨忆恩师》,就都有真情实感,所以抒情也比较强。没有情,就完全谈不上什么文学性。

        一篇三五千字的文章,又要有史料、史识,又要有文采,写起来自然费劲。所以,撰写学术随笔需要下一番功夫,并不比写学术论文省心省力。宋朝的革新家王安石有一首七言绝句《题张司业诗》:“苏州司业诗名老,乐府皆言妙入神;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司业”是隋以后在国子监设的一种官职,协助管理教务。王安石这首诗说的是他朋友的诗妙不可言,看上去普通,事实上很奇特;似乎写起来容易,实际上背后有说不尽的艰难辛苦。我觉得借用这首诗的后两句来形容撰写学术随笔也十分恰当。

        我的小书中有一篇《寻找高长虹》,只有五千来字,但从蕴酿到写成长达26年。在鲁迅的杂文和日记中,高长虹的名字出现了约120次,因此是一个绕不开的历史人物。我们注释鲁迅作品中的人物有一个体例要求,就是已故者必须生卒年俱全,缺一不可。然而高长虹自1928年狂飙社解体之后即下落不明,关于他的结局也众说纷纭,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一个“疑案”。我查阅了不少资料,走访了不少结识他的人,情况越来越清晰。直至2006年,高长虹的孙女高淑萍去沈阳找到他爷爷最后的居住地“东北旅社”,访问了当年的三个工作人员,才最终确定高长虹于1954年逝世,享年56岁,跟鲁迅享年一样。大家读读我这篇五千字文章,就可以了解我坚持26年探索高长虹结局的情况;像这种事情,任何“聪明人”是决不会做的。

        写了这么多,越写越像老王卖瓜,必须打住。文章不是吹出来的,作家不是捧出来的。检验作家成就的唯一标准就是作品本身。真好的文章即使一时被埋没,终究会出土珍珠一般发光;不好的文章即使进行有偿宣传,也只能喧嚣一时,终究被时光淘汰。然而作品写出来毕竟是希望有人读的,所以作家离不开读者这个知音。小时候读秋瑾女烈士填的词《满江红》。她感叹道:“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鲁迅小说《药》中的烈士夏瑜就是影射秋瑾。她为民众献身,心肝却反被愚昧的民众吃了,所以死得很寂寞。我们的命运比这些前驱者要好许多。当代的读者,就都是我们的知音,我们没有理由自怨自艾,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今后把书写得更好一点,不让读者用辛苦钱买来的书成为一堆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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