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进境各有各的不同,人类的悲歌却总是相似。
单世联先生的《黑暗时刻:希特勒、大屠杀与纳粹文化》洋洋百余万字,全景式地为读者展现了发生于70余年前的那场史上极为特殊却又毫不陌生的人为浩劫。作者于20年间查阅了大量文本资料和文艺作品,并将其所思所想以读书笔记的形式记录下来。该书的上半部分主要围绕阿道夫·希特勒介绍与其同一时代德国社会方方面面的代表性人物,并借此逐个详细分析纳粹文化对这些人物产生的或深或浅的影响。下半部分则着墨于纳粹种族屠杀暴行,并透过加害者与被害者、涉事者与无知者、脱罪者与幸存者、回避者与反思者,全面展现了“集中营文化”与“后纳粹文化”的扭曲性与合理性。对于那些初探纳粹大屠杀历史的读者而言,该书不失为一部启蒙之作;即便是专攻相关主题的学生、学者,也能从中获得一些启迪。
自我们人类这种两腿动物穿上衣服以来,屠杀暴行就变得有针对性与不计成本。优势种族肉体上消灭劣势种族以占有更多生存资源,这种在动物界都十分罕见的现象,就目前的观察而言主要在人类近亲黑猩猩身上有所体现。如果积攒至今的那点文化与知识可以忽略不计的话,历代先祖以血肉之躯为我们留下最宝贵的遗产就是遗传多样性。庞大的基因池中可以诞生无数种随机组合,人口的扩张又将带来更多的变异以提高多样性。在这样一种良性循环中,无数伟大头脑应运而生,将我们的文明推向新的阶段。在人工进化可行以前,这是我们人类生存演进的仅有选择。屠杀暴行不仅仅是对被害者本人生命的不尊重,也是对所有人类先祖为生存繁衍所作一切努力的侮辱。
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数千年来大大小小的种族屠杀——从规模最大的蒙古帝国种族大屠杀到速度最快的卢旺达大屠杀——都没有实现真正的工业化,唯独犹太人大屠杀例外。通过政治宣传,绝大多数德国公民对屠杀暴行要么一无所知,要么不闻不问;通过思想工作,大量的涉事人员能做到闷头执行命令;通过科学规划,屠杀被细分成诸多心理上易于接受的工序;通过管理安排,年轻力壮的犹太人被投入到屠戮同族的关键环节;通过工程技术,“死亡工厂”有了高效完善的“流水线”;通过高压统治,营区内的待宰羔羊纷纷失去了信念乃至人性。一旦这样的工程建设完毕,就没有任何内部手段能够瓦解它的牢固体系。一旦坡道建成,建筑工人只需回到他几百公里外的办公室,听着赋格曲翻阅报告即可,历史的倒车自然会滚滚直下。从1941年的灭绝营初建到1945年的全面解放,不到四年间屠杀“硕果”有目共睹。理论上来说,不必希特勒的“千年帝国”美梦成真,只需假以时日,只要不断往灭绝营运人,这样一个庞大精密的社会工程就可以将其他所有种族吞噬殆尽,空余雅利安人留存世上。因此论其特殊性,犹太人大屠杀是迄今唯一可称之为社会工程的屠杀。
希特勒在其政治生涯早年并没有排犹思想,德国在欧洲排犹大环境下也并不出众,以至许多德国犹太人在被送上前往地狱的列车前都不相信这样一个诞生过如此多伟人的国家会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偏执的独裁者、狂热的能人异士、盲目的人民、用以转移内部矛盾的“敌人”、站不住脚的信仰、虚假的繁荣,这些元素的组合放在任何时空却又显得并不陌生。一个疯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大家都愿意陪他疯,更可怕的是看客们也纷纷把脑袋埋进沙里。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极不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让小农思想在德国这个传统农业国大行其道,德国前途之迷茫甚于同时代的中国。帝制已废、西方民主受到猜忌——在这样的环境下,尝到甜头就卖乖的大众便一步步迷醉于希特勒营造的神话梦想乡中。《黑暗时刻》中提到了德国人的道德洁癖,即他们作为个体的自我道德要求相当高,但作为整体时却对暴行视而不见——这在本质上就是社会责任感缺失。缺乏社会责任感并非日耳曼民族独有的缺点,而是自人类社会形成以来就一直没有得到有效解决的问题。拿大家熟悉的中国史为例,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哪个不是因为大多数民众的切身利益受损才爆发的?历朝历代的那些个荒唐事,又有哪个不是因为大多数民众的切身利益允许乃至迫使他们置身事外?
历史总是乐此不疲地自证着其庸师的身份。战后的德国人面对曝光于天下的丑恶真相,变得比战时更加沉默。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从不提及自己在战争时期所作的“平庸的恶”,一心闷头重建家园。分裂的东西德在美苏的操纵下弃公义于不顾针锋相对,在斗争中对原纳粹政权敷衍清算,以至于许多原纳粹官员又堂而皇之地回到了他们的工作岗位上,其中就包括西德总理库尔特·基辛格。饱受摧残的犹太幸存者在重获自由后仍不受待见,哪怕是他们的以色列同胞也拒绝给予充分关怀。以发展与向前看为无耻借口,战后几十年间西德上下充斥着粉饰太平的正能量。经过五十年左右的曲折发展,直到上世纪末大多数德国人才对纳粹历史建立了清醒的认识,并开始系统而全面的反思。
当代国人对二战的反思往往流于形式,流于正义对邪恶的征服、流于对和平的廉价歌颂,乃至流于朋友圈谈资。在我看来,这场闹剧无非是一群热衷玩石头的野蛮人兴奋地玩上了火,却被一场及时雨浇灭罢了。人性中的野蛮精神以纳粹暴行为存在明证,至今仍阴云般笼罩着自由民主,随时都可能化云为雨,利用更加现代化的工具,造成更为毁灭性的后果。我们发展了数千年如繁星般璀璨的文化,到头来竟无法阻止纳粹暴行在发生在已然工业化的现代社会。这究竟是何等可悲!法兰克福学派奠基人阿多诺的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兴许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如果连过去最优美的诗篇都丝毫不能感化奥斯维辛刽子手的话,这般无力不正暴露了它们与真正高贵的文化相去甚远吗?如果我们不加紧精神文明建设、不让社会责任感成为公民素质的必要组成部分、不尊重不保护任何敢于不顾一切站出来抨击不公不义的人类同胞的话,不管我们变得多有知识多有文化,都无颜自称万物灵长。
文明的进境各有各的不同,人类的悲歌却总是相似。文明的进境各有各的不同,人类的悲歌却总是相似。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
《黑暗时刻:希特勒、大屠杀与纳粹文化》,单世联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