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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01月13日 星期三

    福冈访古:从“倭奴国金印”到“元寇防垒”

    虞云国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1月13日   13 版)

        年节刚过,去了趟日本九州。最后两天没血拼任务,便与大学旧友作访古游。福冈是距中国最近的港口之一,留下了中日关系的许多遗迹,自然是寻访的重头戏。

        听说志贺岛是中日交往发轫的胜地,先去一探究竟。岛原在海中,现与陆地有长堤连接。乘船过博多湾,到西户崎,打个出租,转眼就到金印公园。矗立的石碑上以汉隶镌刻着:“汉委奴国王金印发光之处。”尽管《史记》说徐福率数千童男女入海,却未明言去日本,只能是传说。我国正史首载两国来往,在东汉建武中元二年(57),倭奴国“奉贡朝贺”,光武帝“赐以印绶”。有意思的是,1784年,这里农民修渠时掘出了这方金印,坐实了《后汉书》记载。金印长2.3厘米见方,高2.2厘米,重108.7克,近乎纯金打造,上镂“汉委奴国王”五字(“委”“倭”相通)。这枚日中交流的最早证物,作为日本重要文化财产,在福冈博物馆常年展出。

        1975年,两国正处在复交蜜月期内,当地辟为金印公园。还有两块石碑,一块是1980年杨尚昆题词:“带水横陈,两市相望,友谊永恒,”这年福冈与广州结为友好城市,他正主政广州。另一块是郭沫若诗碑,诗作于1955年访日期间,书迹乃1974年专为建碑挥毫的,末联说:“此来收获将何有,永不愿操同室戈。”福冈是其留学客居地,博多湾边留下过他的足迹与诗歌,立诗碑也是相宜的。

        公园平台上雕嵌着两国隔海相望图,标明从福冈到中国主要城市的公里数。介绍铭牌或是当年行文:“由此遥望美丽平静的景致,令人感受到与大陆文化进行的越海交流。如今,极目远眺博多湾对岸的海滨与福冈市,矗立着福冈电视塔与收藏金印的福冈博物馆,在暮色时分尤有韵致。”但来游当日,寒雨霏霏,对岸海滨恍惚依稀,阴霾之中几无韵致可言。

        历史风云也真是阴晴无凭。从公园北行千米左右,就是“蒙古来袭古战场”,一眼瞥见“元寇史迹蒙古冢”的石碑。日本史也将“蒙古来袭”称作“元寇来袭”,并以天皇年号将两次攻防战分称为“文永之役(1274)与“弘安之役”(1281)。我们不妨以干支纪年,称之为“甲戌之役”与“辛巳之役”。两次战役都是元朝发动的,最终也都以飓风骤至而宣告失败,日人视为有“神风”护佑(太平洋战争末期,日寇作最后挣扎,组建“神风特攻队”,命名即缘于此)。“蒙古冢”就是溺死或毙命博多湾上的元军敛葬处,当地旧称“斩首冢”。进入20世纪,这些遗冢大多湮没。1927年,福冈日莲宗僧人高锅日统倡建“蒙古军供养塔”,塔碑上端特镌“南无妙法莲华经”字样,表明立塔之际曾诵念《妙法莲华经》超度亡灵。

        供养塔建成后,1938年,伪蒙古德王来参拜过;1941年,伪蒙疆政权兴安南省东科后旗长包尼雅巴斯尔一行也来过,参拜石柱迄今犹在。尤其令人关注的是,一方铜碑上镌铸着《大日本志贺岛蒙古军供养塔赞》,落款竟是“中华民国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张作霖”。供养塔落成在1927年9月,次年6月,张作霖就殒命皇姑屯,这篇《塔赞》应立在这几个月内。对皇姑屯事件前夜的中日关系,这篇五言赞文似有特殊的价值。赞文回顾了历史:“何意忽必烈,泪海兴雄师。被馘诸健儿,荒原血长碧。博多大海湾,往往骷髅哭。迄今六百载,遗冢多湮没。”还算说在理上,尽管镰仓幕府拒绝通好擅杀使者在先,但元朝调发蒙汉、高丽与江南诸军,致使中华健儿殒命异国,毕竟是悲剧。但接下来,赞文却揄扬所谓“大东亚”论,鼓吹“中日同种族,文教通沆瀣”,“俾亚细亚洲,蒸为大和宇”。在张作霖,也许还幻想与甚嚣尘上的日本军国主义势力虚与委蛇,指望他们“推此悲愍心,普及于东亚”,保护自己在东北的权益,却浑然不知,日本关东军早将其视为独占东北而必欲除去的对手。至于从冢中“枯骴亦虚空”出发,张作霖提倡“敌我何畦畛”,“无我无敌人”,却是战争无是非论,客观上助长了日本军方的狼子野心。

        既然“元寇来袭”是日本史的重头话题,次日,便继续寻访相关史迹。甲戌之役后,为预防元军再次来袭,镰仓幕府下令博多湾沿岸赶筑工事。从1276年3月起的半年间,西起今津、东至香椎的岸线上,砌起了日人称作“元寇防垒”的石筑工事。这条高约2.5至3米,绵延长约20公里的防线,在辛巳之役中有效阻止了元军上岸。好不容易,我在福冈西南学院大学附近找到了一段防垒遗址。早在1931年10月,日本文部省就将其列入“史迹名胜天然保护物”,定为国家史迹,还建起了“元寇神社”。其时,正当“九一八事件”不久,日本从元朝的受侵者摇身一变为中国的入侵者,全然忘却了元军来袭时的民族感受。

        面对防垒遗址,联想到蒙古冢,我不禁一度陷入沉思。昨天打的去志贺岛时,日本司机问,“去那里看什么”,我那同窗用日语答道,“参观蒙古冢”。司机随口道,“蒙古来袭好厉害啊”,同学当即打趣说:“是啊,如果没有台风,日本已成蒙元的属地,那咱们现在就该蒙古话交谈啦!”这日本老头倒也不以为忤,说了声“是啊”。我却想起战后一部日本电影里一句雷同台词,名导小津安二郎让日本主人公感慨道:“战胜的话,现在你和我就都在纽约。”这种论调奉行的是“历史不责备胜利者”的价值观,以这种观念来讨论战争,实际上抹杀了具体战争的是非对错,正义与非正义。就中日两国而言,无论古代,还是近现代,都曾兵戎相见。我们反对战争,祈求和平,也不主张永远背负着战争引起的仇恨,以致影响未来的和平进程,但决不是说,就同意这种战争无是非论与胜者无罪论。只有坚持历史事实,分清楚具体战争的正义方与非正义方,才能真正理性地反思战争,面向未来,迎接和平。

        即如辛巳之役,元朝调发了新征服的江南地区近10万士兵,遗民诗人郑思肖说他们“此番去者皆衔怨”。听到战败消息,他“鼓掌一笑”,赋《元鞑攻日本败北歌》表示欢迎。郑思肖不但在诗里揭露了东征强加给人民的苦难:“已刳江南民髓干,又行并户抽丁语,凶焰烧眼口竟哑,志士闷闷病如蛊。”还在序里抨击元朝“竭此土民力,办舟舰往攻焉,欲空其国所有而归”,斥其发动的是不义之战。作为遗民,他之肯定败战,或许还怀着新朝灭其故国的家国之恨,但对不义之战的批判精神却值得肯定。宋元之际,类似的反战诗人不止其一人,汪元量在《燕歌行》里也控诉过征东之役:“岂知沙场雨湿悲风急,冤魂战鬼成行泣!”如果说,七百多年前的元日之战,虽说镰仓幕府无理在前,但日本民众毕竟是元军东征的受害方,而两次战役也让蒙汉、高丽与江南的参战士兵遭遇了灭顶之灾;那么,七十年前那场战争,日本是侵略者,是非正义方,中国是受害者,是正义方,早是盖棺论定的历史公论。当年,郑思肖、汪元量们能区分战争的正义与否,这种理性认识与悲悯情怀,对当下双方来说都不失为一帖清醒剂。今人的价值观总不至于比古人还倒退吧!

        离开“元寇防垒”,踏访了福冈城遗址,再乘地铁至祗园站,出站不远就是名刹东长寺。山门前立着一尊石碑,上款是“弘法大师开基”,正中大书“密教东渐日本最初灵场”,落款为“西安青龙寺住持宽旭”,碑额镌刻着“南岳山东长密寺开创千贰百年纪念”。这位弘法大师,便是鼎鼎大名的日僧空海。804年,他隨遣唐使抵达长安,问学于青龙寺僧惠果,获受密教嫡传。次年,惠果圆寂,他受千余会葬弟子公推,为先师撰写碑文。在日中文化交流上,空海的佳话或许堪与鉴真媲美:作为文论家,他的《文镜秘府论》至今受到中日文学史界的推重;作为书法家,他据汉字草书创制了沿用至今的日语平假名。806年,他自浙江泛海归国,在博多湾一登陆,就营建了这座寺院,作为弘扬密教的最初道场。眼下,山门与五轮塔整饰一新,应该连同山门前那方追溯空海佛缘来自的纪念碑,都是2006年这座密寺创立1200年时的留痕吧!

        踏出东长寺,天色尚早,踅向几百米外的承天寺。这座敕赐禅寺是1242年由太宰府贵族捐地营建的,迎请刚从南宋归国的圣一国师圆尔辨圆为开山祖。寺院当年占地数万坪,现存殿院仍然不少。有日式庭园以白碎石波涛状泻地,墙角虬曲一桠白梅,大有文人禅趣。一个院落里竖着三方石碑,两方与开山祖圆尔有关:居中碑上镌刻着“御馒头所”,靠左那方上刻“饂飩荞麦发祥之地”。圆尔在1235年远赴南宋,居留六年之久,历访天童、净慈、灵隐等名刹,后入径山寺师从无准,得其心传,继其法统。取道博多湾归国时,他不仅禅学名播遐迩,还带来了面食制作法。据说,日式馒头(まんじゅう)就是他最早带到这里的,那碑上“御”字是表敬前缀词,“所”字表示供奉的“处所”。而“荞麦”(そば)与“饂飩”(うどん)这些风行日本的面食,也是他从宋朝首传当地的,故而才立“发祥之地”碑。据日本学者木宫泰彦说,日本镰仓时代,“食物的烹调方面也时兴宋朝的做法,这可以从(镰仓)圆觉寺开堂斋中用了馒头一事看出一斑”(《日中文化交流史》)。从这两方碑石看,福冈竟是宋朝面食烹调法的传入窗口。

        旁边庭院还有“茶筅供养塔”碑,不能确证与圣一国师是否有关。但日本茶筅(ちゃせん)也从宋朝传入,福冈作为首传之地,似乎没有疑问。茶筅是冲抹茶时搅动茶块的茶具,朱熹《家礼》一再提及,《大观茶论》有具体描写:“茶筅以觔竹老者为之,身欲厚重,筅欲疏劲,本欲壮而末必眇,当如剑瘠之状。盖身厚重,则操之有力而易于运用,筅疏劲如剑瘠,则击拂虽过而浮沫不生。”这是因“宋时用茶饼,将此搅之”,而日本茶道保存的正是宋人饮茶法,故茶具中必备茶筅。入明以后,我国饮茶改用片茶冲泡法,以致清代有家礼研究者对茶筅已不甚了然,令人有“礼失求诸野”之慨。

        踏出承天寺山门,落日已经苍茫。两天福冈访古,倭奴国金印、蒙古冢、元寇防垒、密教东渐第一寺、宋朝面食输入地、茶筅供养塔……诸多片断蒙太奇式交相叠印,大有剪不断理还乱之感。而这,也许就是中日关系史的某种缩影:两国之间,既有挥之不去的宿怨新痛,也有一衣带水的文化往来。基于这一缩影,在纪念抗日战争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今天,自然应有充分理性的深入思考。

        当下,无论世界政治版图,还是亚太政治版图,中日两国都是举足轻重的大国;两国既是隔海相望的邻国,自近代以来又有着太多的宿怨旧仇。更为棘手的现状是,作为侵略方与加害方,日本右翼并未像德国那样完成了全民反思,拥抱战败;而中国作为被侵略方与受害方,也还有人未脱极端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时有“中日必有一战”的网论。确实,就像两家邻居在利益交集处会有纠纷一样,中日作为邻国,无论岛屿主权的确认,还是海洋权益的划分,也必然会引起摩擦与纷争。毫无疑问,在原则问题上,坚持历史事实,明确是非对错,是完全必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解决争端时,有理方就可以轻率诉诸所谓“必有一战”。

        正如今年5月23日习近平在中日友好大会上指出:“邻居可以选择,邻国不能选择。”这句话意味深长。邻居之间有纠葛,即便闹得不可开交,乃至打得人命关天,最后还留有迁居搬家一走了之这一招,而邻国则必须世代相处下去。因此,对两国政治家与老百姓来说,关键是否愿意承认:双方和平共处,不仅符合两国人民的根本利益,而且构成亚太稳定的基本保证,如此双方都是赢家;而倘若为了眼前权益而动辄诉诸兵戎,对两国民众都将是一场灾难,对两国前途都将是一次厄运。只要这一前提能达成共识,余下的任务便很明确:双方政治家运用政治智慧,两国老百姓保持理性认知,真正做到相向而行,竭尽可能去争取和平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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