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
写下这个年份,一段与《辞海》有关的不寻常经历再次浮现如昨。个中情节,曲折起伏,五味杂陈,若非亲历,我定然以为是在做梦。
在讲述这个故事之前,不得不提及我的启蒙老师覃庆溥,一个上海知青。
大约是在1970年的时候,覃老师横跨大半个中国,来到了地处大兴安岭深处的林区小镇伊图里河。那儿,是我的老家,当年只有一条街,百余户人家。哦,还有一座国营养殖场,偌大的场院只散养着几头瘦不拉叽的柴猪。之所以对此印象深刻,因为一道栅栏之隔便是镇小学——一间土坯房,两排长条桌,七八个山里娃,外加一个只会讲精怪故事吓唬孩子的胖阿姨。在覃老师到来前,所谓的学校,仅相当于现在的看护班。
“这孩子太能闹腾人了,送学校吧。”这是父亲的原话,也是我入学的主因。好在没多久,个头瘦瘦高高的覃老师就站上了讲台。
覃老师有大学问,是才子。这是我父母发自内心的无比虔诚的评价。仿佛一转眼,七八年过去。一天,得知覃老师要返城,父亲踩着没膝深的积雪,特意跑到额尔古纳左旗买回一包肉,两瓶酒,随后把覃老师拽进了家门。酒过三巡,覃老师送给我几本书,有《战争与和平》《罗密欧与朱丽叶》和《青春之歌》,并对我父亲说:“这孩子,我看好他,将来差不了。”
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当父亲听到这话时,眼神明显一亮,从此对我的寄望升了格。于是,也便有了1982年的故事。
1982年,身为林业局普通职工的父亲,月工资38元;国营商店买的猪肉,1斤8毛钱,鸡蛋6分钱1个,凤凰牌自行车每辆售价80元左右。而罗列这些数字的原委在于,求知欲旺盛却苦于没有好工具的我动了要买一套《辞海》念头!
要知道,1979年出版的《辞海》三卷本,定价55元,相当于父亲一个半月的工资,差不多能买70斤猪肉,差不多能买一辆凤凰了!
我是在饭桌上说出这个想法的。犹豫再三话刚出口,父亲就抿了一口烈酒,回得很痛快:“买。旗里的书店有吧?明儿个你就去买。”
“要55块钱呢。”我嗫嚅。
父亲一听,似乎被酒噎着了,好半天没再吱声。母亲也吃了一惊,端在手里的粥碗差点脱手。当天深夜,我听到母亲跟父亲唠唠叨叨,说那书也太贵了,能买好几十斤肥膘猪肉。要买鸡蛋,得用车拉,能装半屋子。咱们家六口人,一个月的花销也就30块。那到底是本啥书,能抵得过一家人两个月的吃用?
最后,父亲搬出了覃老师的话,总算终结了母亲的碎碎念:“这孩子,将来错不了。不说念本科,就算考个大专回来,一年后转正定级,月工资45块,比我还高呢。”
第二天早晨,母亲没信父亲的劝,吞吞吐吐问我能不能不买?而就在写此稿时,我和母亲又提起了这桩旧事。母亲的眼底,不知不觉多了几丝内疚和无奈,喃喃:“那时,家里穷,全指望着你爸的那点工资养活人。我只能算计了又算计,不敢委屈着老的,也不敢饿着小的啊。”
听着听着,我禁不住愧怍满心。那天,我虽没有和母亲大吵,却赌气摔门而出。接下来的两个月,父亲也犹如患了健忘症,绝口不提买书的茬儿。一定是母亲不厌其烦的念叨,泡软了他的耳根。我暗想。但,赶在寒冬来临之前,父亲竟背着母亲,偷偷把55块钱塞进了我的手里。
“大雪快封山了,赶紧抽空去一趟旗里,把书买回来。记住,一定要藏好,千万别让你妈看见。”
父亲的手掌粗糙了一辈子,老茧如石,但那一刻,我却触摸到了无尽的温暖。及至后来我才得知,那段日子,父亲下了班,天天去车站货场当装卸工,装一卡车原木,能挣5毛钱。也便是在那个傍晚,父亲在外喝了酒,醉得东倒西歪脚步踉跄,一转回家就扑上火炕,沉沉睡去。母亲则毫无睡意,手里攥着几张钞票,紧蹙眉头数了一遍又一遍。
父亲的工资,咋就少了十几块?次日,天色蒙蒙亮,父亲醒了。不等母亲说完,他就忙不迭站起,边拍脑门边跑向门外:“坏了坏了,肯定是掏丢了。都怪我,都怪我喝晕了头——”
此后数年,尽管父亲再没提丢钱的事儿,可我坚信,在父亲给我的那笔购书款里,一定有他丢的钱。我那勤劳持家、鹑居鷇食的母亲,也早从父亲编排的蹩脚戏里瞧出了端倪。只是,她也爱我,没有点破罢了。
很快,我兴冲冲赶去了额尔古纳左旗,兴冲冲奔进了新华书店。两眼一搭上墨绿色的神圣庄重的大部头《辞海》,我的心便激动得怦怦狂跳。那种感觉,胜似情窦初开的少年初遇心仪少女,妙不可言。而让我怎么也没料到,在小心翼翼放进书包,生怕弄皱甚至都不敢背,紧紧抱在怀里回家的路上,意外会突兀降临——一个陌生男人突然从背后赶上我,探手抢去书包,撒腿就往森林里跑。
那时的我,既惊又怕,可还是拼命地追。哪怕只有一口气,也要夺回《辞海》。因为,里面融注了厚重的父母之爱。听着我的喊叫,陌生男子明显一怔,紧接着扯开书包扫了一眼后,径直扔进了山洼。
后来,在写给覃老师的信中,我说起了这次突发事件。所幸那个陌生男子想抢的只是钱财,而非书籍。最终虽失而复得,可《辞海》重重磕上山石,封面严重破损,还是让我扼腕心疼,久久不能释怀。信件发出没多久,我便接到了覃老师寄来的一个沉甸甸的邮包。
慢慢打开,居然是1980年出版的缩印本《辞海》!
感谢覃老师,感谢我的父亲母亲,让我结缘《辞海》,并渐渐成为它最忠实、最虔诚的拥趸。一路走来,在我的书柜里,收藏有60年代初出版的试排本《辞海》;1975年12月到1983年2月出版的全套新一版《辞海》分册;2009年精装版《辞海》。如今,我正切切地期盼着2019版《辞海》带着墨香,早日走进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