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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12月30日 星期三

    对文学和历史的珍爱与懂得

    刘绪源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12月30日   11 版)
    《香港文学散步》,小思编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6月第一版,46.00元

        一册在手,现代文学大家在香港的留痕,勾勒得一清二楚;而那些大家的心路、境遇、情怀、文采,也被编者精心选录于书中,一篇篇读下去,他们就成了很熟悉很亲近的人了。这是一本轻灵、好看的书,也是一本沉甸甸的充满历史重量的书。

        好多年前,小思先生请她的学生霍玉英转赠我一本精巧的小书,令我爱不释手,那是港版《香港文学散步》。我把这书拿给出版界的朋友看,很希望此间能出个新版。今年六月,上海译文出版社真的推出了修订一新的《香港文学散步》,不仅有许多增补的内容,而且版式新颖,开本变大,纸宽字秀,配图也清晰大气,极富历史感。书前附铜锣湾、香港仔、浅水湾等手绘彩色地图五幅,便于今人按图寻访。封面是抗战前思豪酒店的老照片(萧红曾居住于此),设计者还别出心裁采用“蝴蝶装”形式,在大照片上叠加了蔡元培、鲁迅、许地山、戴望舒、萧红的肖像照,每人各取半帧,但仍能传递各自神采,一眼就能看出是哪几位。一册在手,现代文学大家在香港的留痕,勾勒得一清二楚;而那些大家的心路、境遇、情怀、文采,也被编者精心选录于书中,一篇篇读下去,他们就成了很熟悉很亲近的人了。这是一本轻灵、好看的书,也是一本沉甸甸的充满历史重量的书。

        读这本书,最让人感慨的,就是编著者小思先生对文学的珍爱;当然,也有对香港,对香港历史的珍爱。这些文人在港逗留,除许地山和戴望舒外,其实时间大多不长。小思先生明确地说:许地山如果不死,也一定会离开香港的。当然,有好几位,最后殁于香港,这包括蔡元培、许地山和萧红,这是一种很特殊的渊源;然而香港的社会和民众,对此似乎并不重视,时过境迁,即少有问津者。作者在寻访他们的墓地时,大多颇费周折。这情景后来才有所改变,如蔡元培墓即在1978年经由北京大学同学会重建。可见,在香港,也并非人人懂得珍爱那些文学大家。但即使芸芸众生中,惟有小思先生一人如此珍爱,也令人感动,也非同寻常。比如鲁迅,只在1927年到过香港。查《鲁迅日记》,先是1月16日自厦门出发,17日午后到港,住一晚,第二日晨就离港赴中山大学了。然后是2月18日坐小汽船与许广平等到港,寓青年会,晚九时演说,题为《无声的中国》,广平翻译;19日下午再演说,题为《老调子已经唱完》,广平翻译;翌日早晨就又坐小汽船回校了。此外就是同年9月去上海时,28日在香港泊了一天。小思对鲁迅仅有的两次演讲都作了详细介绍。在《仿佛依旧听见那声音》一文中,她写了今日的荷里活道,从街边小摊讨价还价的粗卑声音中脱略出来,抬起头,能看到红砖塔似的建筑上嵌着的“青年会”三个大字,当初鲁迅就是在这里讲演的。那两天都下着大雨,而青年会小礼堂里坐满站满了人。她体会着站在那里的感觉。这是充满感情的寻访、整理和记载。她在书中编入了当年讲演的记录者刘随的文章;她翻查当时的报章,把刊载《无声的中国》的《华侨日报》的版面也收入书中;她还发现,那篇《老调子已经唱完》当年没有一家报纸刊载,也许是因为所谈过于敏感。她在对话中感叹道:“是的,当年鲁迅的讲演,在香港只有一两张报纸报道,市民没有注意。现在年轻一代更‘无知’了……香港没有历史感……”但这种对“没有历史感”的摇头和喟叹,不正是基于强烈的历史感吗?她这么细心的收集编纂,本身也是对历史感的一种提倡和呼唤。所以读这些篇章,我感到,她的这一工作,不同于冷冰冰的辛苦的资料收集,也不同于学术性的复述或归纳,我几乎不能把这和学术等同起来;我以为这更接近于创作,是带感情的工作,是满含兴味而又分外小心地(仿佛捧着带露的花瓣)把一点一滴的文学踪迹连缀起来,这更像在写一首长诗。

        因为充满感情,所以本书的编纂非常新颖别致,它不是按照哪一家的体例,而是从原始材料出发的一种创造性的编排。全书分两部分,前半“忆故人……”,是写人,所写即前述蔡、鲁、许、戴、萧。每人一组文章:前有资料性的“生平”和“香港足迹”,那都编得清晰简洁,字数不多却十分周到;继之是小思自己的文章,多不长,抒说她的寻访过程、具体观感和阅读体验,文风清丽;然后选若干与这位作家在港足迹有关的文章,再选一两篇这位作家自己的文章,两组选文前一般都有精短的“选文思路”(近乎编者按,但也是很独特的散文小品);最后,还有一篇小思与友人的简短的“对话”——我以为,书中最有思想含量的文字,大都蕴藏在这些对话中,她在这里既品评人物、抒发人生感言,又有对香港文化的批评,还有更为开阔的思考。选文的多少是从实际出发的,有简有繁,但都很见分量。如蔡元培那一组,选了西夷描绘1940年万人举殡盛况的文章,也选了余又荪写1959年旅港北大同学会为老校长扫墓的文章,还有周策纵1977年拜谒蔡墓的新诗,余光中1978年《蔡元培墓前》的诗并附识;蔡元培的文章只选一篇:《在香港圣约翰大礼堂美术展贤会演词》,这是为突出蔡所毕生提倡的“以美育代宗教”的思想创见。

        本书的后半是“临旧地……”,是写地方的,所选的都是文人足迹比较集中的地点,共四处:孔圣堂、学士台、六国饭店、达德学院。如孔圣堂,在1940年,曾举行过庆祝鲁迅六十诞辰的大会,由许地山致开会辞,萧红报告鲁迅传略,接着是诗人徐迟的朗诵和长虹歌咏团的纪念歌;下午有李景波演的《阿Q正传》,还有冯亦代导演的《民族魂鲁迅》。1948年,这里又举行过“五四纪念”,茅盾、郭沫若发表演讲,发出了“新文艺的主要目标是为广大的人民服务”“我们需要民主精神”等呼声。而那条叫学士台的小街上,曾活跃着施蛰存、穆时英、鸥外鸥、叶灵凤,还有郁风、叶浅予、张光宇、张正宇、但杜宇、曹涵美、丁聪、鲁少飞……在六国饭店的诗人节上,则响起过黄药眠、周而复、陈残云、冯乃超、楼栖、周钢鸣、胡仲持等激越的声音。

        此外,附录部分,小思在其中谈论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和王安忆的《香港的情与爱》,这就将香港的文学踪迹补得更完整,也将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衔接起来了。

        虽然本书所记的主要是现代文学的留痕,编著者的眼光却是今天的,她的思考也时时关注当下,甚至未来。如在选鲁迅作品时,她选了当年没能在香港发表的《老调子已经唱完》。她写道:

        我特别选了这文章,长是长了些,但现在读起来,慢慢细味,不禁惊讶:文章不老。鲁迅用刀一般的笔触,直剖中国文化和国情。

        今天大家都嚷着求新求变,可是,老调子还是不少,好的坏的,仍混杂一箩筐。

        一九二七年,鲁迅说老调子已经唱完,你说呢?

        书中还有不少对于人生的独到的感悟,如谈戴望舒性格和命运的改变,小思说:“……他后期的诗作中的一两首佳作,很能看到他澎湃的感情。我认为他也是个平常人,经过家变和牢狱之灾后,改变了是正常的,更显出个人的立体感。……遭逢世变,人会改变,我们必须理解。”说到萧红的命运,她说:“……在现在的道德标准看来也非常‘大胆’,这样一号人物,很难有一统的评价。……萧红这人物争议性大是命定。……萧红刚烈的性格,超越了很多现代女性。现在的女性看似超前,其实软弱无力。萧红却把她生活的不如意变成写作动力,因此即使病重时仍能完成几部作品。她在香港这个陌生的大城市回想故乡,多了一份悲情,也令她想到中华民族的悲哀,促使她完成《呼兰河传》这部巨著。”这里,充满了对人、对文学的同情之理解,既温情,又深刻。这是小思文章独有的风味。

        还不得不提的是书中的两篇序,一篇是小思的,一篇是黄继持的,都写得极好。黄文一开头就说:“记得伦敦、巴黎这些城市,一般的街道图外,还有种种式式的游览地图。最使我感兴趣的,莫过于‘文学行脚’。图中既标示古今文士活动居停之地、留连咏叹之区,即使虚构人物故事拟托的里弄坊衢,也注出相应的处所。……不知北京有没有这样的行脚图?中国城市值得绘写的太多了。……上海虽于古稍逊,但近百年文运激扬;若有图可读,便差不多读着半部现代中国文学史。”这关于“北京有没有”之问,真是问得好!以我所知,北京尚无,上海也没有。现在旅游业大盛,注意力多只在观光和购物,这是不能长久的,再深一步,就会进入到人文体验,到那时,各具深度的“浏览图”才会出现。这样看来,小思先生这本《香港文学散步》,正是先行一着的妙棋。就文学踪迹而言,不光北京上海,即杭州、绍兴、南京、重庆、桂林等,材料也应比香港更丰富,而所缺者,正是像小思先生那样,能将文学材料了然于心再变成诗的人。现此间的研究项目已经太多,研究者也满目皆是,其中会有几个如小思先生那样的有心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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