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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在您的作品《野地与行吟》中，曾记述了一段少时在山间邂逅小鱼的故事：
我曾经一个人在山林里奔波过，当时刚满十七岁。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当我今天回忆那些的时候，总要想起几个绚丽迷人的画面，它使我久久回味。记得我急急地顶着烈日翻山，不知不觉钻到了山隙深处。强劲的阳光把石头照得雪亮，所有的山草都像到了最后时刻。山间无声无息，万物都在默默忍受。我一个人踢响了石子，一个人听着孤单的回声。后来我从一个陡陡的砾石坡上滑下来，脚板灼热地落定在一个小山谷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澈透底的亮水，是弯到山根后面去的光滑水流。这时我发现，这条水流的基底由砂岩构成，表层是布满气孔的熔岩。水在上面滑过，永无尽头地涮洗，有一尾黄色的半透明的小鱼卧在熔岩上，睁着不眠的小眼。细细的石英砂浮到身上，像些富有灵性的小东西似的，给我以安慰。就是在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我年轻极了，简直就像熔岩上的小鱼一样稚嫩，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成长，可以往前赶路。”不久，我登上了那座山。
四十多年前，山间的小鱼曾冥冥中给了您生命的启迪，而今天，您写了一个男孩与鱼的生命故事《寻找鱼王》，创作这部小说的缘起和初衷是什么？“鱼”在您的生命中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张炜：一个在原野和大山中度过童年的人，必会对自然万物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那是生命与生命的对话，是一次次深刻的生命交融。儿童时期一切都足够新鲜，世界还是新的，这个世界要在他的一生中慢慢变得陈旧。有些感受和最初的印记是永远难以忘怀、永远难以褪色的。
比如说鱼。童年的鱼是多么神奇的一个存在。它是在水中游动的生命，是突然出现在视野中的、完全不被我们所理解的异样的生命。这种突兀闯入少年经验中的水族，它构成的刺激有时甚至是不可抵御的。谁的山野童年没有这样的记忆？
一片水，水潭，水洼，小河，沟渠，只要有水，皆有可能出现鱼的身影。可是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又隐含了和传递了自然界的什么隐秘？我们如何与之接近？有时我们多想将它揽到手边，从而有一场更为切近的对话和交流，就像我们与猫和狗曾经进行过的那样。
可是这往往没有可能。
我们寻找鱼，获得鱼。关于鱼的一次次回忆，差不多构成了整个童年生活中最深邃的情感贮藏。
二、听说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我”是有人物原型的，能讲一讲这个人物真实的故事吗？
张炜：这部书可以说写了真实的故事。因为它的大部分都写了我自己童年的观察和体悟，甚至直接就是亲身经历。
当然一个人的故事是不完整的，这还需要更多的人、几个人的故事合在一起，相互补充。但它们都是真实发生的。失去了真实的支持，常常会是轻薄廉价的编造。也就在几年前，我还遇到了一个被当地人称为“鱼王”的老人，他的捉鱼本事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在少年时代曾经是一个“鱼迷”，见到水中的游鱼就不想走开，以至于魂牵梦萦般地想念和向往。我遇到了多少捉鱼的能手，听到了多少捕鱼的传奇。在大海边，在深山里，在长河边，各有着不同的鱼故事，而这些故事对我来说全不陌生。
我真想讲出一些好的鱼故事。我以前讲了不止一个，但这一次，我算是讲出了藏在心底深处的、从前并没有多少机会示人的传奇故事。
三、《寻找鱼王》还原了许多妙趣横生的民俗场景，比如以前过年借鱼的故事、木鱼的故事，那曾经是一代人的共同记忆，对现在的孩子而言却相当陌生。您童年时关于鱼的记忆是什么？
张炜：这部书写了我的童年，也写了许多人的童年。特别是大山里老渔人的故事，我想是尽可能地还原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苦乐实情。
我生活在海边，少年时代关于鱼的记忆，有一部分与书中写的完全不同。但是后来我到大山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这才有了书中所写的那些经历。现在的孩子则不同，他们在现代物质流通的便利中生活，早就习惯了看超市中的鱼、冰箱里的鱼。他们大概很难想象在交通隔绝的大山深处，常年不闻鱼腥的山民会怎样渴望一条鱼。鱼对于深山里的人，有时真的会成为很神秘的一种向往。
要吃鱼吗？那简直是奢望。
要知道这奢望究竟是怎样生成的，那就从头看这个故事吧。
四、小说为小读者呈现了一个鱼的博物馆，吃人的大嘴鱼、会笑的毒鱼一一亮相；捕鱼的情节也颇具传奇色彩，“旱手鱼王”老头儿在沙地上捕鱼、在冰上捕鱼，这些情节是真实的吗？
张炜：书中写的一切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这其中的一部分甚至不是听来的，而是我的目击和亲为。
五、作品中的每个人物都有独特的哲学意味，“旱手鱼王”老头儿一生隐姓埋名、寡居深山，“水手鱼王”老婆婆隐居在水边，守护水根……您最喜欢哪个人物？这里面包含着您对生命哲学怎样的理解？
张炜：讲述者只想好好说出自己的故事，说出尽可能完整的故事，而不会过多地考虑什么“哲学”之类。这个故事只要真正完整，没有遗漏，应该有的一切元素，特别是思想元素，也就包蕴其中了。不同的读者有着不同的悟性，当然他们的理解力会相差很大的。
我不会忽略书中的每一个人物，他们有的善良有的凶狠，但像鱼一样，都是大自然的孕育之物，想拒绝其中的某一个也不行。他们和我们一块儿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也就不得不与之相处了。书中的那些可爱的人，可爱的动物，我们可以引为朋友或知己，但有一些则要远远地躲开。
六、在您看来，男孩找到真正的“鱼王”了吗？
张炜：书中的这个男孩想找到一个“鱼王”，但直到最后也不一定如愿以偿。因为不同的人对“鱼王”有不同的期许，不同的理解，不同的命名。到底这个孩子最后找到的是不是“鱼王”，一万个读者或许会有一万个看法。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现成的答案有时是会骗人的。关于什么才是“鱼王”，这需要每个人自己去好好琢磨。
什么才是真正的“鱼王”？我也在思考。
七、小说中的“老族长”意味着什么？他让我想起了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作品《1984》里的老大哥。
张炜：书中的“老族长”像影子一样，无所不在却又一次也没有把脸转向我们。他是生活中的一个巨大阴影，所以他才可怕。大山里如果没有“老族长”，就像深山莽林中缺少了老虎一样，也很遗憾。老虎是受保护的动物，可是它处于食物链的顶端，它只要活着，就要吞食很多活的生命。
八、对于当下的孩子而言，许多传统的习俗和故事正在失传。在我看来，《寻找鱼王》是一部关于失传的鱼的故事，它来自民间和土地，离现代孩子的生活非常遥远。通过书写这部作品，您最想向当代的小读者传达的是什么？
张炜：现代的孩子生活在网络时代，这个时代让孩子博学，也让孩子无知。比如关于大自然的真实感受、肌肤摩擦中才能产生的一些情愫，在这个时代是稀缺的。这是人类生存的大不幸。讲述真正具有原生性的大地故事，大概是必须要完成和领受的一个时代任务。
九、您如何看待《寻找鱼王》在您的创作生涯中的意义？
张炜：这本书篇幅并不特别大，但却是我的重要作品。在一篇文字中交付这么多切实的记忆和情感，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十、您觉得什么样的作品才是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
张炜：一部所谓的少年书籍，如果成年人看了觉得肤浅无趣，那就不仅不算是好的“儿童文学”，而且很可能根本上就不算什么“文学”。文学的固有魅力不会因为儿童的喜欢而消失，相反它只会因为儿童的喜欢而更加焕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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