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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12月16日 星期三

    简体字与两岸交流

    欧阳健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12月16日   13 版)

        《粤海风》2015年第4期刊出李钧先生《海峡两岸文化传承与交流的多重障碍》,以为两岸交流中存在语言、观念和体制“三大障碍”,尽管分寸的拿捏上不甚精准,所提问题却值得正视。因篇幅所限,拟就本人三次赴台的体验,对所谓“语言的梗阻”谈一点看法。

        李钧先生说,语言是文化通约的基础,是讲得不错的。但将汉字繁(正)简体的差别说成“语言梗阻”,就有点文不对题了。语言是人类以语音为物质外壳的交际工具,台湾光复后开展的国语运动,让二千万台湾人都能说漂亮的以北平音系为标准的国语,一般民众则多说闽南话与客家话,与大陆人民的交往并无语言障碍。李钧先生所指的“语言梗阻”,乃是由记录语言的工具——文字简化造成的。从行文看,他对繁(正)体竖排的港台书刊,似有由衷的喜爱;对港台作者的“沉潜往复”与“从容含玩”,尤其心怀敬重,虽笔下有情,却与“语言梗阻”无关。

        李钧先生列举简体版《美的沉思》为例,以为湖南美术出版社相关的出版、策划、版权引进、责任编辑、特约编辑、营销编辑、责任校对、封面设计、版式设计等多达十九人,仅责任校对就有四人,万万没想到,“那些误植字就像埋伏在米饭中的砂子,时时像刺客一样袭击我的神经”。为了说明“语言梗阻”的现状,文章列举了七条例句:

        一、《丧乱帖》“羲之顿首”错为“义之顿首”,这显然是繁简字体转化造成的误植,将“羲”误成了正体的“義”;

        二、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错成了《与嵋源绝交书》;

        三、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错为“薄同孔”;

        四、“褒衣博带”误植为“褒衣傅带”;

        五、“高宗武后极力重视科学”,此“科学”显然是“科举”之误。

        六、《美术丛书》编者“黄宾虹”被误植为“黄宝虹”,这应是正体“賓”与“寶”形近,故转换中又发生了错误;

        七、《中国文人画之研究》作者陈衡恪,被误植为“陈衡格”。

        《美的沉思》大陆简体版错字率如此之高,确实该被定为“劣质出版物”。只是李钧先生所举的错误,基本不是繁简体转换造成的,更不能说是来自“语言梗阻”。

        所谓繁简体转换,是由计算机软件完成的。软件程序的设计者,依据通用的《简化字表》,将“它”所认定的简化字,一律自动转化为繁体字,而不曾考虑其他复杂因素,于是闹出了笑话。李钧先生所举例句中,惟“羲之顿首”错为“义之顿首”、“黄宾虹”(黄賓虹)误为“黄宝虹”(黄寶虹),似与繁简转化沾了点边,但责任也不应由“语言梗阻”承担。因为原文如果确是“羲之顿首”与“黄賓虹”,软件决不会转化为“义之顿首”与“黄宝虹”;至于“薄周孔”错为“薄同孔”、“褒衣博带”错为“褒衣傅带”,我怀疑是扫描仪OCR的识别率不高,误将“周”错为“同”、“博”错为“傅”,乃至“羲”错为“義”、“賓”错为“寶”,再来个繁简体转换,才变成“义之顿首”“黄宝虹”的。所以,只能追究编辑和校对的失职,把账记在简化字头上,实在是冤哉枉也。

        李钧先生承认,简体字有简体字的好处,这就是易学易写;但又强调繁(正)体字保留了汉字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等“六书”的秘密乃至中国文化密码,在注释中又推荐流沙河手稿版《正体字回家》,以为可以体会“简体字之失”,言下之意,“语言梗阻”的源头就是大陆推行简体字,就未免太缺少历史观念了。

        汉字书写的简化,乃是历史趋势的必然,近百年来,许多有识之士都曾积极提倡和推广。1909年陆费逵发表《普通教育应当采用俗体字》,1920年钱玄同发表《减省汉字笔画的提议》,1928年胡怀深出版《简易字说》,1934年杜定友出版《简字标准字表》,1935年中华民国教育部正式公布《第一批简体字表》,都是载入史册的事实。启动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的以欧阳竟无为主任委员的《江西宜黄南嶽欧阳氏五修宗谱》,其编纂股主任欧阳溱,江西方言学堂修业,曾任宜黄县立翔千图书馆长,宜黄县参议会参议员,承父兄之教,善金石、文字、训诂、音韵之学,著有《简体字考证》,逐字考证民国三十四年教育部公布简体字三百二十字,简省之源流,后附简体字之研究,则是人所罕知的历史见证。此番赴台,借得《胡适的日记》手稿本,其1928年7月5日日记,附有陈光世6月25日信,将其设计的《简字方案》寄呈,中曰:“就正于先生,使该简字得其主人翁之指正,此世之愿望也。”且附有《简写千字文》等,亦正见胡适对于简体字的态度。

        1956年国务院发布《汉字简化方案》,1964年审定通过《简化字总表》,1986年重新发表《简化字总表》,都是对前辈学人事业的继承。由于尊重汉字演化规律,得到了社会的普遍认可,1976年、1981年又先后被新加坡、马来西亚采纳。实践证明,简化字的推行是慎重的,也是取得相当成功的。

        我在台湾出版了两本学术著作,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并没有感到两岸间有什么“语言梗阻”。我的《明清小说采正》1992年1月由贯雅文化事业公司出版,原稿用的是简化字,而以繁体人工打字排印,没有产生什么错误,书之版式典雅,装帧别致,印刷精美,算得上是我出书中的精品。2005年5月,我参加嘉义大学主办的小说戏曲学术研讨会,会议休息时,应几个大学生的要求,在他们所购《明清小说采正》《晚清小说史》上签名,《明清小说采正》是台湾出版的繁体字本,《晚清小说史》则是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简化字本,方知大陆简化字学术著作在台湾都能买到,侯忠义先生主编的《中国小说史丛书》,在大学生中颇受欢迎,使用时也没有感到什么困难。

        倒是今年台湾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将我的《晚清小说简史》收入学术文库“秀威文哲丛书”时,出现了不少问题。盖我发去的是已经转换为繁体的电子文本,出版社又用台湾软件重新转换了一次,于是让我担心的事竟然还是发生了。如《后记》一校稿PDF版:

        1991年10月在上海「首屆中國近代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我大會發言講《〈市聲〉:民族資產階級初登歷史舞臺的心聲》,即席吟《中國近代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口占》:

        改革何須添引號①?幸知清末無《萃編》②。

        但從稗說尋真諦③,不問史家舊系年④。

        ①範伯群先生謂:「改革開放」為近代小說題材四大熱點之一,餘笑問曰:「可否去掉引號?」範公頷之。

        ②姜東賦先生考得《梼杌萃編》非晚清小說,既糾正餘編《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之誤,尤可防餘擬撰《晚清新小說史》之再誤。

        ③黃霖先生謂,當從文學的實際情況立論,大得我心。

        ④餘在會上發言,以為「近代小說」不是史家劃定的近代史範圍內的小說,而是具有近代精神的小說,與會諸公,幸不以悖謬見責。

        清样四次将第一人称的“余”转化为“餘”,又将姓氏的“范”转化为“範”,让人哭笑不得。及至收到全部清样,竟然出现了几十处差讹,如:“西后之心”误为“西後之心”、“結尾則云”误为“結尾則雲”、“沖冠怒髮”误为“沖冠怒發”、“干預”误为“幹預”、“不肯干休”误为“不肯幹休”、“遍地干戈”误为“遍地幹戈”、“毫不相干”误为“毫不相幹”、“與他無干”误为“與他無幹”、“乾女兒”误为“幹女兒”、“這一干人”误为“這一幹人”、“若干”误为“若幹”、“違干”误为“違幹”、“脫卸干系”误为“脫卸幹系”、“乾脆”误为“幹脆”、“乾糧”误为“幹糧”、“乾癟”误为“幹癟”、“干擾”误为“幹擾”、“翻斤斗”误为“翻斤鬥”、“咸豐二年”误为“鹹豐二年”、“千里跋涉”误为“千裡跋涉”、“萬里長城”误为“萬裡長城”、“鄉里”误为“鄉裡”、“匆匆返里”误为“匆匆返裡”、“證明了”误为“證明瞭”、“御史”误为“禦史”、“御道”误为“禦道”、“官僚體制”误为“官僚體製”、“子丑”误为“子醜”、“斗方名士”误为“鬥方名士”、“泰斗”误为“泰鬥”、“詩云”误为“詩雲”、“令人髮指”误为“令人發指”、“姜維”误为“薑維”、“倒霉”误为“倒黴”、“賣卜”误为“賣蔔”等等。

        上面这些差讹,都是用台湾开发的软件,将原本不错的文字转换错了的,而发生频率最高的,便是异体或通用字的合并,如将“乾”、“幹”合并为“干”,碰到“若干”“干戈”“相干”,就不好办了;将“嶽”与“岳”合并,“岳父”便转化为“嶽父”了;他如“後”与“后”,“雲”与“云”,“發”与“髮”,“鹹”与“咸”,“裡”与“里”,“禦”与“御”,“製”与“制”,“鬥”与“斗”,“醜”与“丑”等等,字数虽然不多,但于文义的理解,关系匪浅。害得我耗费了一周的功夫,将其一一重新改回,真是叫苦不迭。

        由此可见,简化字方案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如果说有什么问题,主要出在异体或通用字的合并上。面对海峡两岸交流的紧迫需要,不是简单地否定简化字,而是对实践证明不合适的异体或通用字的合并进行甄别,恢复被不适当舍弃的繁体字(从技术层面上讲,凡是计算机软件无法处理的合并字,都应该全部恢复),则海峡两岸文化传承与交流的文字障碍得以消解,岂非好事一桩?

        此番来台,发现不少简体字已为当地人所习用,繁体“臺灣”写的人已经不多,八成会写“台灣”;对于简体字的“台湾”,也不会有任何歧义。便是李钧先生举为“语言梗阻”典型的《美的沉思》,封面扉页上作者署名,亦非繁体的“蔣勳”,而是简体的“蒋勋”(“蒋”字右下的偏旁,还少了一点)。台湾常用的字体,也有与大陆不尽相同的,如“沈”“沉”同义,“著”“着”同义,固然有其字源的依据,但读到“沈船”“著力”,总觉有点不顺,也不妨考虑予以适当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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