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的维纳斯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面对先师陶尔夫教授的这本厚厚的《梦窗词选》，陶渊明的诗忽然鸣响在我的耳际。“凡要承受神国的，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进去。”《新约·路加福音》中的话语也像由远而近的帆影闪现在我的脑海。大约两个月前，我收到了商务印书馆转来的书稿清样，对我而言，本来写一篇跋是非常轻松的事，但是我忽然感到沉重，即将翱翔的文思悄然收敛了翅膀。其实，我很清楚，我的跋不及时完成，这本书的出版进度就会受到影响，我过去作为职业编辑的经验如此默示于我。然而，这篇跋的撰写竟然被我延宕至今。或许是因为常常人在旅途，或许是因为我不愿很快地了结与陶师的一段文字缘，或许是因为我年过半百、精力衰退，总之，一向雷厉风行的我，居然这样拖沓，我自己也感到迷茫。然而，此时此刻，毕竟安然地幸福地踏实地面对陶师的书稿了。

    夜色沉寂。陶师的书使我情思飞跃。他是一个多么纯粹的人！他倾心研究的吴梦窗又是一个多么深情的词人！文学是心灵的门。词是文学中的文学。词中的春色也是最为动人的。春天总是无限宽广的，所以老杜说“无边春色来天地”，既然如此，春梦也应当是没有边际的，然而，梦窗却偏偏说“春宽梦窄”（《莺啼序》）。对于梦境、梦幻、梦思的书写，确实是梦窗词境的一大亮点。于是，陶师引领着我们进入那深情绵缈的充满梦幻的窗口。确乎是“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思”（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确乎是“每于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能”（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经过陶师的笺注、评析和今译，梦窗词的七宝楼台焕发出绚烂的艺术光辉。但是，这部书仅仅是他未完成的《梦窗词通解》的一部分。那是在1991年的春天，有一次我去陶师家里，当时他正计划注释、今译全部的梦窗词作，预计成书会有一百万字左右，当时，他正为书名而犹豫，我脱口便说“应该叫《梦窗词通解》”，他欣然采纳了。1994年9月，我考入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师从霍松林教授攻读博士学位，陶师是推荐人之一。记得赴陕报到不久，他便写来一封长信，对我颇多鼓励和慰勉。和当年许多经历风暴、离别妻儿、外出求学的青年学子一样，我那时的心境可谓“残寒正欺病酒”，真的凄凉、困惑，得到陶师的来信，心里畅快许多。其实，我和陶师的交往不是太多，算来他只给我们上过四学时的宋词专题课便因病休假了。但我深知，他是一位真正的学者和诗人，他的渊懿纯美的精神世界每每使我赞叹不已。我们曾在游泳池里一起研讨“老头漂”的功夫，可惜我没学会；我们曾经一起考察金上京遗址，一路上，他谈锋甚健，旨趣迷人。他的文章写得年青、漂亮，这是我当时最为羡慕的。后来他的溘然长逝，更给我留下了深隐的悲思。因此，他的未完成的遗著《梦窗词通解》一直缭绕在我的心中。2013年的春天，在商务印书馆召开的一次古典文学普及读本选题会上，我当场朗诵了这部遗稿中的一段文字，那是陶师用极其美丽的现代诗笔为一首梦窗词所作的今译，与会的学者们都表示佩服，一致认为这本《梦窗词选》可以作为这套书的范本。

    断臂的维纳斯，仍然是无比美丽的女神雕像，是永恒的艺术瑰宝。我坚信，这本《梦窗词选》也是如此。它的问世也足以告慰陶师的在天之灵。

    最后，我们不妨再读一首尼采的诗：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

    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本文是陶尔夫《梦窗词选》一书的跋语，该书即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