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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11月04日 星期三

    没有手绢可以擦拭心上的眼泪

    陈占敏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11月04日   03 版)

        法场上临刑的窦娥发下三桩誓愿,如她果真蒙冤,那就一腔热血溅上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前两道誓愿当场兑现,刽子手一刀落下,窦娥的一腔热血一星儿没有落地,全部飞溅到丈二白练上,六月热天,大雪纷纷飘落了。大旱三年,须待三年过后才得应验,那么,冤死的窦娥怎么能够看见?于是,无奈的关汉卿让窦娥的鬼魂出场,见证天意,向她做官的父亲申诉冤情,终而昭雪。

        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都不是关汉卿的首创,它们分别出典于苌弘化碧,邹衍飞霜,东海孝妇之冤,关汉卿把它们全部集中到窦娥一个人身上,借了戏剧演唱这种最能普及的形式广泛流传,窦娥冤便成了感天动地的第一冤。

        中国古典悲剧里的鬼戏,往往是作者的无奈之笔,是严酷现实逼出来的浪漫主义笔法。如果能够给精神充分的自由,如果苦难的人生能够真正地扬善惩恶,他们就不必到鬼魂世界去追索,寻求阴间的正义。人道主义的剧作家总是用悲悯的目光看取人间苦难,他们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论,现实却往往无情地粉碎着他们的人生企愿,“善恶有报”在人世的现实常常是反过来的,他们不得不到阴间去找正面的效应。

        实在不能抹煞了古典悲剧的作家们良苦的用心,他们不忍心看着人间冤屈不得申报,更不愿意让观众看一夜悲剧,眼泪不干,愤慨不平,愤懑地走出剧场。他们在悲剧之后加上个光明的尾巴,让鬼火闪烁,照亮舞台,即便他们本人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但总算抚慰了一下观众不平的心胸。他们的好心让观众的悲愤心理得到了缓解,也因此松驰了紧张的神经——紧张的神经是抗争所必需的,松驰久了自会麻木。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中国古典悲剧里借鬼戏而增添的光明尾巴,说是一付麻醉剂也未尝不可。由于此类鬼戏尾巴所造成的虚幻的光明,此前的精心铺排慷慨悲歌,便难以避免地减弱了力量。

        《窦娥冤》尚有一点不同,它的鬼戏还为见证“三年大旱”的誓愿,进一步加强了悲剧效果。与《精忠旗》相类的《清忠谱》,不仅让恶鬼在阴间受惩罚,还让忠魂义鬼在阴间封官,光耀冥界,其麻痹的力量就更大了。由于中国古典悲剧作家善良的人道主义,由于中国人喜欢“大团圆”结局,中国的古典悲剧便少有彻底的悲剧,而大都是妥协的悲剧。然而“哀兵必胜”,然而“置之死地而后生”,悲剧的力量正在于推向绝境,而获得奋起和新生。悲剧的妥协,首先是作者精神的妥协,是一场不彻底的革命。

        这样说,未免有些把中国古典悲剧里的鬼戏简单化了。《牡丹亭》里鬼魂还阳,思春而亡的杜丽娘死而复生,与梦中人终成眷属,情爱圆满,本不在悲剧之列,姑且不论。就是爱情悲剧《长生殿》里的鬼魂,也具有上述之论所不能包容的含意。安史乱起,唐皇帝仓惶逃亡。兵到马嵬坡,三军不发。三尺白练,杨贵妃赐死,唐明皇掩面而泣不能相救,继续逃命。颈系白练的鬼魂随后追赶,痴情不灭,就与阴间申张正义的鬼戏不同了。作者不是用鬼戏来安慰观众,他是在继续书写爱情悲剧的生生死死,绵绵不绝。前有唐明皇与杨玉环恩恩爱爱,长生殿盟誓赐玉,再有马嵬坡赐死,埋玉无救,颈系白练的鬼魂上场,痴痴追赶逃难的皇帝,就不是给人麻痹性的安慰,而只是感叹唏嘘,怅(不是“长”)恨绵绵。

        《长生殿》的精神气脉无疑来自于白居易的名诗《长恨歌》。古典悲剧的作家由一首诗为基本起点,能够把帝王与妃子的爱情写得如此荡气回肠,哀惋凄绝,实在令人惊叹古典作家的人性深度和广度。洪升将他的爱情理想寄托在帝王和妃子身上,让我们相信帝王和妃子也会有生死不渝的爱情。痴情鬼魂的出现,便进一步加深了这种观感。假若《埋玉》一折,杨玉环死后,再没有以下的鬼戏展演了,这一场爱情悲剧倒失去了许多感人的力量。杨玉环的鬼魂出现以后,便成为一个血肉丰满的角色,如影随形,时刻萦回在帝王的宫外;然而天人相隔,他们无法重续前缘。他们苦苦思念,此恨绵绵,“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爱情理想,眼看着要成为爱情的空叹,不借助仙界的力量,注定了不能实现。被他们的痴情深深感动,织女和嫦娥双双伸出援手,纤纤素手搭起虹桥,相爱的鬼魂同升仙界,重成连理。这样的大团圆结局,引发的大约不是欣慰,而只是怅惘。

        古典悲剧的作家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爱情理想,迁移到冥间,获得圆满,是他人生苦短的一场浩叹。有限的人生在无限的鬼魂世界得到延续和拓展,生命本体的悲剧况味更加浓郁突出了。鬼戏以作家的人生感、生命感为舞台,获得了坚实的演出基础,没有理由再来指责它冲淡悲剧气氛了。悲剧有时候并不都是让人哭的,欲哭无泪,怅叹再三,往往是更深的悲剧。人世间没有手绢来擦拭心上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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