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印书馆今年4月出版的《椿楸园游艺录》,线装本,繁体字,深蓝色函套。书中所录,是毓庆先生三十年间独创的“文图”。这是在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沃土上产生出的一种新的艺术样态,其特点是用中国书法的用笔特点与绘画的构图技法,将象形汉字激活,使其呈现出鲜活生动的姿态,以之构成图画,配以题辞,以抒写情怀。这种艺术形式,非有学问功底甚难完成。此前除了山西晚报有过一次报道外,仅在毓庆先生的亲友间以一种雅玩的形式流传着。
毓庆先生的椿楸园在太原东山,大门两侧有一株椿树和一株楸树。门柱上那块黑色大理石,镌刻着姚奠中先生题的“椿楸园”三个字。院子一角有亭翼然,额曰“榆亭”,系袁行霈先生手书。住到椿楸园后,主人已出版了好几部著作,冠以园名者,始于这部“游艺录”。
毓庆先生自幼有书法、绘画的基础。攻读硕士期间,又在姚奠中、戚桂宴两位先生指导下研习《说文》、卜辞、金文,还把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中所收的铭文摹抄了一遍。
姚奠中先生晚年督促他练习书法,隔一段他便要给老师交一回“作业”。有一次在椿楸园“榆亭”,我有幸见到姚先生给他“判作业”。我想,他的书法是得姚先生“心传”的。他秉承师教,把书法作为修身的一门功课。在他看来,“练笔实是在练心,其事虽小,却关乎道”,“有大道存焉。”他的“游于艺”便是“游”在书法上,“文图”是书法的延伸。
在《椿楸园游艺录》前言中,毓庆先生说:“‘文图’算是我的一个创造。”“之所以叫‘文图’,是因为这里所用的主要是‘文’而不是‘字’;所构的主要是以表意为目的的‘图’,而不是酷肖物象的‘画’。”他又根据《说文》的观点解释:“‘文’是象形字,‘字’是由文孳生而成的形声、会意之类的字。”他的“文图”通常由一个或几个象形文字构成,让人一目了然。多数作品不光有“图”,还配有诗文,诗多文少。诗自作,书自写,图自构,诗、书、图浑然天成。倘使不避俗套,不妨称之为“椿楸园三绝”。这三绝合一的“文图”,是毓庆先生“不断发现中国文化的精微与妙趣、博大与深邃,发现汉字无限的文化创造力”的结晶,一笔一划都深蕴着他“对于道、德、仁、智的体悟,对于人生的感受与认识”。椿楸园“游于艺”,是以“志于道”“依于仁”为旨归的,每一幅“文图”,既是毓庆先生向汉字和中国传统文化的致敬之作,又关乎世道人心,承载着他强烈的文化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
《椿楸园游艺录》收有文图、书艺共108幅,分成五組。
(一)十二生肖篇。文图别出心裁,每首诗都配得贴切,不知先有文图还是先有诗。如《灵蛇》以“草它(蛇)”二字构图,诗曰:“本是娲皇身,功成退草荫。历经沧海变,不改补天心。纵作小虫看,无妨悟道真。”《金鸡报晓》以“丹鸡”二字构图,诗曰:“纵为稻梁在草莱,峨冠金距岂庸才。平生不肯低头语,一唱千门万户开。”《义犬》以“大犬”二字构图,诗曰:“但求四野无狐兔,休问功成烹不烹。”文图是生肖,配诗体现的则是作者的思想情怀与积极用世精神。
(二)神话与吉祥篇15幅。神话系列8幅,每幅配一首诗,诗意多进取。如:“何不借取愚公斧,直劈夷行通海天。”(《愚公移山》);“而今衔石心犹在,问君何处有不平?”(《精卫填海》)。吉祥系列7幅,大都构出了民俗中美好的愿景。只有《辈辈富贵》即“负龟图”反其意用之,借以讽世:“为身能富贵,不惜作龟孙。”
(三)古诗词篇8幅,(四)《诗经》篇(附《周易》)20幅。都是用“文图”再现诗意。我喜欢以“心若日月”四字所构的《李白诗意图》“白发三千丈”,还有以“鸟且水”所构的《关雎》诗意图,以及几个“戎”字所构的“赳赳武夫”诗意图。觉得古文字趣味很浓,意象又确实像那么回事。
(五)杂感篇48幅。这部分数量最多,大都借“文图”和所配诗文抒发自己的情怀。其中有讽世之作,有明心见性之作,有自强进取之作,有自娱之作。如《瀑布》以“厂水丘”构图,题了一首七绝,又配一段文字,说明这幅文图的灵感得自1990年赴贵州参加学术会议期间参观黄果树大瀑布,“有感于怀”,构此图自遣,“多年未能忘怀”。诗的后两句稍显奇崛:“断壁如刀非断路,要把乾坤别样裁。”
如《山妇晚归》以“保犬”构一位背负幼儿的村妇,后面紧跟着一只狗,配诗道:“闲话不知天色晚,匆匆唤犬急回家。”落款注明在东山养病时,忆及幼时山村生活而作。大凡有过乡村生活体验的,见此能不会心一笑?
我的古文字知识少得可怜,看毓庆先生的“文图”,仿佛听他的小学讲座,趣味盎然。这也是在补课。有些“文图”看不懂,还可以请教他。其实看不懂这也无妨。就像翠柳间的黄鹂,它的鸣声我们能听懂多少呢,但给我们的却是心灵的愉悦。
我读商务版《椿楸园游艺录》,还有一点缺憾。
毓庆先生的每一幅“文图”,怎样构图,怎样题诗,怎样落款,高低疏密怎样安排,都有讲究,可谓苦心营构。每幅“文图”都是一件审美的艺术品,可以装框在家里悬挂起来。但商务版把这些拆解了,诗、书、图的比例被放大或者缩小,甚至连配诗、题款的位置也被挪来挪去。编者的好意大概是为了版式均衡,然而这样一来,原本三绝合一的“文图”,被弄成文字是文字,图是图,文字与图相辅而生的那种形式美、那种气韵减损了许多。比如生肖系列的《灵蛇》,题诗和落款顺着蛇身的曲线自然排列,商务版把题诗和落款整体放大下移,蛇身被孤悬在上面,文字显得错落“无致”。《子鼠》《山虎》等亦是如此。《夸父逐日》虽与原作大体一致,但文字比例放大了,图无端被压,与原作韵味相去甚远。我这种感觉是因为先见过原作,有了比较,倘使读者由商务版初见“文图”,就会以为“原本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