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为,卡夫卡工作认真,在办公室的八小时“恪尽职守”;八小时以外又呕心沥血埋头写作,甚至不惜牺牲睡眠,于是就以为他大概没有兴趣和精力贡献于情事了吧?非也!逻辑思维在这里不管用。不错,卡夫卡确实因紧张写作而导致咳血——当年的不治之症,及至英年早逝,且在短短的16年时间里(而且其中近7年都是在病魔的折磨下度过的)留下342万字(汉语译文)的作品!但尽管如此,他始终是个多情的种子!从认识菲利斯起的12年内,卡夫卡先后与4位女性产生了热烈的爱情,其中与两位(菲利斯·鲍威尔和尤莉叶·沃吕采克)订了三次婚,与一位(多拉·狄曼特)同居半年多。唯一没有订婚也没有同居——至少没有正式同居——的是本书主人公密伦娜·耶申斯卡。但唯独这位女性,卡夫卡倾注的情感最热烈,也最真挚。
就像俗话中的“英雄爱美人”那样,爱女人亦是作家的天性,这是公开的秘密。但这里我们感兴趣的倒不是卡夫卡多么爱女人,或他有多大的“艳福”,而是女人,或者说爱情在卡夫卡的创作中,乃至在推动卡夫卡登上现代文学创作顶峰的过程中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君不见,卡夫卡的创作旺盛期是1912至1923年这12年,正是上述4位女性一个一个接力赛似的陪伴着他,用她们的青春热情不断激荡着他的生命活力,频频刺激他的创作灵感。难怪不少研究者都提及:没有菲利斯就不一定会有《在流刑营》(一译《在流放地》)这一不朽杰作的问世;没有沃吕采克就不会有《致父亲》这一惊聋发聩的“醒世名言”的产生;尤其是,没有密伦娜则卡夫卡的最伟大代表作《城堡》就不会如此丰富和辉煌;没有多拉就没有卡夫卡告别人世时的幸福安魂曲。你看,她们不是“贤内助”却胜似贤内助!
在与这四位女性的长期周旋中,就恋情的烈度而言,当推密伦娜了!这是不难理解的:四人中以年龄论,虽然密伦娜第二大——25岁,但这对38岁的卡夫卡来说,算是相当年轻了!而密伦娜的优势即文化水平和思想境界则是其他几位无法比拟的:她当时是布拉格一家最大报纸的记者,且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此外她性格开朗、热情大方,且富有正义感和现代气息,相貌亦堪称俊俏。不过这一切也许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在卡夫卡的重要性还没有得到普遍承认、正觉得知音难觅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到了卡夫卡作品的价值,主动写信向卡夫卡提出,要将他的德文小说《司炉》译成捷克文。这一信息马上将两位异性作家心灵中的“灵犀”点通了,在双方丰富的情感中埋下了爱的幼苗!这是1919年初秋的事。不久,同年10月,他们就在布拉格的一家咖啡馆初次见面了!从此,日益频繁的书信往来很快变成鸿雁传书,一位世纪性的世界顶级天才作家的情感库藏和智慧能量爆发出绚丽的焰火,它照耀着从捷克波希米亚至维也纳的道路,让这一对恋人实现第一次为期一周的相聚(6月29-7月4日)。双方激越的情感经过拥抱和热吻获得开闸似的宣泄,但是否有床笫之欢,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这毕竟是在密伦娜家里,而密伦娜是有夫之妇啊。这就是为什么这趟充满诱惑的维也纳之旅,卡夫卡却显得那么犹犹豫豫,怀着那么多的“恐惧”。正像他在一封致密伦娜的信里所表达的:“写下的吻到达不了应到达的地方,而在半路上就被幽灵吸吮得一干二净。”原来这位在艺术观上如此现代的作家,伦理道德上却并未跟上。难怪他在一封信里甚至这样形容:见到她丈夫,自己就像一只耗子匆匆从堂前溜过去。这和当年歌德被他的红颜知己施泰因夫人邀入她的宫里居住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歌德的官位和声望比宫里的伯爵大人大得多呢!
不过,如果说维也纳之行留下什么遗憾,那么一个半月后,即8月14至15日两人在奥地利与捷克边境的小镇格蒙德的再聚当能得到弥补了,因为这是真正的私密式幽会。然而令人蹊跷的是:两人在这里只度过了一个夜晚!这一晚,依笔者之见,与其视之为两人爱情发展到顶点的里程碑,毋宁说是他们的良缘美梦走向坟墓的开始!不信,你稍加细读就不难发现,卡夫卡情感的烈度自此开始降温了!四个月之后,即1921年1月,感情降到冰点:双方都宣布从此不再写信和见面。两个敏感的灵魂经过长达一年、高潮半年的深度交融和波涌,终未能凝结成一个晶莹剔透的整体而重新散开,远去……
这一结局当然是读者所不愿看到的。卡夫卡给出的理由是:他发现密伦娜对其丈夫并没有恩断义绝。这似乎构不成理由:对于像密伦娜这样思想开放的现代女性,难道也要达到仇人相见的地步才敢移情别恋?再说,爱情是最自私、最盲目的:它是不认理性的。在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除了联系卡夫卡那特有的悖谬思维和行为方式,笔者也常常想到密伦娜的一位女友的女儿斯塔萨·施来希曼的一句话:“研究卡夫卡的权威们为什么不来研究这封信呢?然而就在这封信中,密伦娜向他们解释了自己究竟为什么离开了卡夫卡。”所谓“这封信”指的是密伦娜致卡夫卡的至友勃罗德的一封信,在那封信里密伦娜向她所信赖的勃罗德说了心里话:“我怀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强烈愿望……即希望过一种有一个孩子的世俗生活。”这里道出了卡夫卡方面可能的两个原因:一、卡夫卡不想要孩子;二、卡夫卡不能生孩子。后者是生理上的,也包括两种可能:他不能育子,或他存在性障碍。此外还有一种可能:卡夫卡对性行为的一种奇怪看法,即视之为“污秽不堪”,甚至咒之为“黑色魔法”。故在《城堡》中他让成排的妓女一个个走进“马厩”去过夜;在《乡村医生》中那位色迷迷走向医生侍女意欲调戏的马夫是从“猪圈”里出来的……以上诸种原因很难断定是哪一种,但总的轮廓是清楚的:一个倾向于理想,一个向往于世俗。这既可通过卡夫卡的有关言论加以佐证,也可通过密伦娜后来的行为加以证实。卡夫卡在日记中不止一处有过自我争辩:他向往爱情、婚姻和一个有妻室的家庭,但这样却又会使自己陷入“小世界”,这岂不影响他的事业的完成!那么他的事业是什么呢——通过写作“把世界重新审察一遍”。
卡夫卡有一条箴言:人的内心中是不可能没有一颗坚不可摧的内核而生存的。“重新审查世界”可以说是他的“坚不可摧”的目标。所以在与密伦娜恋爱期间写的《城堡》第一稿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主人公“我”(不是K.)急急忙忙地恳求酒店侍女帮他的忙:他有一个十万火急的任务,一切无助于这一任务完成的事情她都要帮助他“加以无情地镇压!”显然,生儿育女是与他的这一使命相抵触的。密伦娜没过多久就与她的第一任丈夫离婚了,后来又嫁了两次,生育了孩子。
在这篇短序里用了这些篇幅来解释卡夫卡与密伦娜恋爱的结局我想已经够了。其实我们更关注的当是他们恋爱的过程。人们常说:过程是最美丽的!确实,正是这一过程让我们看到了一位离我们不远的伟大作家那震撼人心的情感波涛,并为我们留下那大量的定格在纸上的焰火般的文字。它们不仅带给我们美好的文学欣赏价值和书信美学价值,而且让我们获得了重要的史料价值。就前者而言,它使我们惊异的是,一个先前已经先后与两位女子谈了多年恋爱而且写了800多页情书的中年男子,在他接触第三位女子的时候,竟能掀起比以前更强烈、更壮观的感情风暴,写下更美丽、更动人的文字,而且是在病入膏肓的情况下,这说明这位蕴有“坚不可摧的内核”的奇人——哦,一个犹太人——的内在生命力多么强大!
阅读卡夫卡致密伦娜的这许多依然滚热的情书时,我们不由地对这些信件的接受者即密伦娜产生由衷的敬意:她在双方断绝来往以后,特别是在法西斯的追捕下仍然想方设法保存着这些珍贵的资料,依然看重它们的无上价值。这是一位多么有见识、有良知、有风格的高尚女性!无独有偶,还有此前那位柏林姑娘菲利斯,她的文化水平和思想见解虽然不如密伦娜,而且卡夫卡自己也承认:是他伤害了她。但她亦看到了这位天才的价值而不计个人恩怨,妥善地、完整地保存了卡夫卡五年内写给她的全部517封信件(加上明信片和电报则达625封)!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卡夫卡爱这两个人爱对了!她们的崇高风范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经验或遗产。我们崇敬卡夫卡,同时也尊敬这两位欧洲女性,她们将与卡夫卡一样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