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郁正与杨绛的戏剧缘

    林志纯先生学友手札达数百封之多，其中蕴含了丰富的学林信息。这批书信所包含的信息，将成为观察学界百态的一个窗口。

    罗郁正先生是著名的学者、翻译家，自上世纪40年代一直旅居美国。70年代中期，他与著名学者柳无忌共同编译的《葵晔集》成为继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Theimportanceofliv-ing）、《吾国与吾民》（MyCoun-tryandMyPeople）之后向国外介绍中国文化的又一本力作。此书一俟刊出，即告售罄，数十年间曾多次再版，多年来一直作为多所美国大专院校讲授中国文学的教科书。

    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以后，作为海外知名学者的罗郁正曾多次率领旅美学者、翻译界、出版界人士回祖国访问。1980年5月在他第二次访问期间，曾在北京与夏鼐、杨宪益、戴乃迭、钱锺书、杨绛、杨炽等多位学者晤面。5月12日，他写信向林志纯先生介绍自己的行程。所用信笺印有“北京友谊宾馆”字样，可见此信应该是罗郁正在其下榻的北京友谊宾馆所写。信的内容虽然不长，却交待了多处细节，今天读来仍然趣味十足，兹将全信抄录如下。

    志纯老师：

    昨天晚上在杨宪益夫妇家里吃饭，和杨炽谈了一会才知道您已离京返校。匆忙中未克再谈,至怅，蒙约聚餐，盛意只能心领而已。附上照片两张，系去年所摄者，一帧烦代呈夏鼐先生。

    昨天中午和钱锺书先生晤谈一次，他们伉俪都是无锡人，夫人杨绛原是数一数二的戏剧家，和Lena邓家也有世交及亲戚的关系。谈起来特别有劲。

    此后还有一二次宴会，我已定16日往天津，十七夜往济南，然后飞武汉，再转上海。去不去福州还没有把握。

    匆此先行报告，余容下次北京见面时候再谈，夫人均此问好。

    顺祝  健康

    学生

    罗郁正呈

1980年5月12日

    林志纯先生与罗郁正先生都是福建福州人，20世纪30年代，林先生曾在罗郁正的父亲罗勉侯创办的福商小学担任校长。时罗郁正也就读于该校，二人师生之谊贯穿他们的一生，所以在来信中，罗先生也一直以“老师”称呼。

    信中可堪注意者，是“杨绛原是数一数二的戏剧家”一句。上世纪80年代初，“文革”期间样板戏的足音仍在飘荡，艺术的春天即将到来之际，观众对文艺多样性的要求呼之欲出。解放前的艺术重新受到人们的关注，杨绛创作于20世纪40年代前半期的四部戏剧：《称心如意》《弄真成假》《游戏人间》和《风絮》成为艺术史上避不过的作品。《称心如意》创作于1942年冬，是杨先生戏剧方面的处女作，李健吾亲自演出，扮演徐朗斋的角色，黄佐临任导演。全剧共四幕，讲述了李君玉父母双亡后，不得以投奔亲戚，寄人篱下，不被待见，游走于几位舅舅、舅妈之间，最终却被老舅公徐朗斋认作孙女继承了遗产的故事。《弄真成假》作于1943年，描写的恋爱故事与今天许多恋人间的情形仍然十分相似。青年周大璋仪表非凡却是破落人家的子弟，借着一身行头左右逢源于两位漂亮女人间，将两位待嫁姑娘骗得神魂颠倒。地产商侄女张燕华以巧妙手段骗过周大璋，与其西湖旅游。一串谎言背后，两人终于因为周母的出现彻底明白了两人的结合仿佛竹篮打水，最后不得不在破破烂烂的新房中举办不尴不尬的婚礼，“弄真成假”。

    喜剧之外，杨绛还曾写了一部三幕闹剧《游戏人间》。1944年夏由上海苦干剧团在巴黎大戏院上演，剧作家姚克导演。1945年夏天，她的四幕悲剧《风絮》，即将由上海苦干剧团搬上舞台，并决定由黄佐临先生的夫人、著名演员丹尼担任女主角，孰料未及上演，抗战胜利后演员们各奔前程，首演就此遥遥无期。此后，杨绛也改行做教师，不复写剧本。

    杨绛先生创作的戏剧深受观众欢迎，其中《称心如意》和《弄真成假》是两部喜剧，也是迄上世纪80年代止“中国话剧库存中有数的好作品”，被著名剧作家柯灵称作“喜剧的双璧”。李健吾先生对其也赞赏有加：“假如中国有喜剧，真的风俗喜剧，从现代生活提炼的道地喜剧，我不想夸张地说，但我坚持地说，在现代中国的文学里面，《弄真成假》将是第二道纪程碑。有人一定嫌我过甚其词，我们不妨过些年头来看，是否我的偏见具有正确的预感。第一道纪程碑属诸丁西林，人所共知；第二道我将欢欢喜喜地指出，乃是杨绛女士。”罗郁正信中称“杨绛原是数一数二的戏剧家”，是当时学人对杨绛戏剧成就的基本评价。

    知己相遇，自然话语投机，罗郁正在次日写给林志纯先生的信中表露了当时的感情——“谈起来特别有劲”。杨绛先生也似乎对这次晤面留有较深刻的印象，在谈及钱锺书与海外学者交往时提到了一位旅美华人，此人正是罗郁正先生。她说其中一位学者的夫人是无锡人，与钱家关系很近。罗郁正的夫人邓瑚烈（LenaDunnLo）是江苏无锡人，出身书香世家，而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在1923年到上海圣约翰教书前曾长期居住无锡，在当地也是书香门第。罗郁正信中也说两家有“世交及亲戚的关系”。从双方的回忆可见，这次晤面双方应该相谈甚欢。

    罗郁正当时已是海外知名的翻译家，与柳无忌、刘若愚等学者齐名，而钱锺书夫妇声名远播海内外，他们在各自的文学研究与翻译中定会有相同的心得，交流起来自然惬意。钱锺书、杨绛伉俪与罗郁正先生“谈起来特别有劲”的另一个原因，可能在于他们有关于戏剧或者戏剧家的更多共同话题。

    罗郁正与杨绛可能此前并不认识，但彼此的交际网显示他们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留美之前，罗郁正先生曾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跟随当时任教该校英文系的名教授王文显（JohnWong-Quincy）、司徒月兰（NettieSoo-hoo）、姚莘农等学习。罗郁正虽然家境殷实，却朴实无华、勤奋好学，这一点深受王文显等老师们的喜爱。在来上海任教以前，王文显曾在清华外国语言文学部任教授、主任，杨绛在其门下学习多门课程，并深受其戏剧创作之影响。若以戏剧家王文显作为二人交际的媒介，罗郁正与杨绛原来是师出同门。

    罗郁正与杨绛关系交集中的另外一个媒介是戏剧家陈麟瑞（石华父）。陈麟瑞对杨绛早期的戏剧创作帮助很大，陈麟瑞和李健吾在一次烤羊宴上鼓励杨绛写剧本，等《称心如意》的剧本写出后，杨绛旋即拿给陈麟瑞求教。日后，杨绛在《怀念石华父》中写道：“我学写剧本就是受了麟瑞同志的鼓励，并由他启蒙的。”杨绛在戏剧方面深受陈麟瑞的影响，钱、陈两家关系也十分交好，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相去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关系十分密切”。罗郁正是否与陈麟瑞相识，这里无从知晓，但是以罗郁正与柳无忌的密切关系而言，知道陈麟瑞之妻柳无非却并非难事。柳无忌与罗郁正同为当时旅居美国的中国学者，他们志趣相投，情形同手足，两人1975年合作翻译编辑的《葵晔集：汉诗三千年》是他们共同志趣和友谊的见证，而陈麟瑞之妻柳无非与柳无忌同是著名学者柳亚子之后。共同的关系网交集使得罗郁正时隔三十余年后回国并不感到陌生，见到钱锺书和杨绛夫妇后便生一见如故之感。

    罗郁正性格开朗、见多识广；钱锺书学问淹博，幽默健谈，两人轻松的对谈中定然是妙语连珠，趣味横生，加上旁坐的杨绛讲述抗战时期在上海沦陷区的戏剧创作经历，想必是一场热闹优雅的“鸿儒会”。罗郁正以“谈起来特别有劲”来表达这次见面的感受，肯定不是应景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