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习农前后事

    年少轻狂

    1908年9月-1909年10月，19岁的胡洪骍（胡适）正值青春期，免不了叛逆特质。他参与推动上海中国公学学潮，与一伙志同道合的师生另立中国新公学。好不容易坚持了一年，但高压利诱之下的新、旧公学，重归为一。这样丢份的革命结局，让胡适等头人们极感挫败与迷茫，年轻人从澎湃的峰巅急速坠落，沉湎于四马路上的花巷妓院，“幸而我们都没有钱，所以都只能玩一点穷开心的玩意儿：赌博到吃馆子为止，逛窑子到吃‘镶边’的花酒或打一场合股份的牌为止”。胡适的自述，听来蛮有节制。

    中国公学自成立起，一直是各地先进青年集聚地，先后进出过朱经农、任鸿隽、杨杏佛和胡适等知名校友。该校由不满政府教育体制，革命意识浓烈的留日归国人员筹建，仅从学堂里剪辫学生云集的气象，可见其办学风格的新潮超前。相对清末经济状况，这批学子的家庭财力起码要在平均水准以上，方供得起他们远离家乡，就学上海，并选择为数不多的新式学堂。所以，以往习惯将革命行动联系贫穷元素的程式研究，在此并不适用。

    与此同时，大清首批47名庚款赴美留学生经过筛选、考试、培训等程序，1909年10月从上海外滩出发，搭乘“中国号”，起程新大陆。学生官费赴美代表了官府脸面，仅为每人订制一身洋服，就花费250银元。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庚款第二批70名和第三批63名学生，也将分别成行。清末共计180名官派留美庚款生，约为1949年前庚款留学总数的百分之六。而此刻沉醉于四马路的胡同学，还未想到自己也该留洋学艺，科学报国。

    中国画报出版社的新版《四十自述》中，胡适亲笔记录了人生转折的细节，即也曾少年荒唐。金不换浪子回岸前，“那一晚我们在一家“堂子”里吃酒，喝的不少了，出来又到一家去‘打茶围’……直到第二天天明时，我才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就觉自己不是睡在床上……我有点明白了，这大概是巡捕房”。原来酒醉返程中，胡适不付车夫工钱，反倒被其摸去了身上钱财，包括考究的皮袍和时髦的跳舞式皮鞋。挣扎中，胡少还打伤了赶来搭救的巡捕。最后巡捕房过堂，胡适被罚5枚银元，留案释放。

    100年前的富家子

    100年前，虽然胡氏家道中落，年轻胡少还算得上富家子，不缺喝花酒、买颓废的零花钱。但很少有人深究，胡适买醉花销，到了啥程度。陈存仁所著《银元时代生活史》记录，清末民初银元一枚，可兑换128枚左右铜板。一个铜板可买一副大饼油条，即上海平民的一顿早餐。小孩子玩城隍庙，一个铜板可以买一块梨膏糖，或者10颗糖果，听卖糖的小热昏唱半天各色歌谣。中午肚子饿了，叫一碗大肉面，红烧肉又大又厚，足够男孩子饱食一顿，也就4个铜板即可搞定。学徒小伙计，萝卜干饭吃尽，出徒后每月薪水即一枚银元。好不容易熬成师傅，每月不过4-6枚银元，但足够买大米一担，日用品若干，维持一家生计。大商号的掌柜，最高薪金也就8元。

    胡家从川沙发迹，祖业胡万和茶叶店早已衰败。现在，靠着胡家大哥在南市经营公义油栈，维持家业。这次为保释胡适出狱，罚款5枚银元，几乎倒贴了一个月的人工。但这笔意外开销还是小钱，算算胡少爷最近逛窑子的花费，那才是一笔不得了的银子。绩溪家乡的老寡母与未婚妻，还一直以为他在大上海求学问，博功名哩。

    上海民俗史有记载，清末沪上发达的娱乐业，收费有定规。即便如胡少所言，寻花有度穷开心，但基本开销还是明摆在台面上的。市售花雕便宜，但够不上镶边花酒等高档席。进口白兰地市价每瓶4元，进了高档消费场所，零售价翻番是常识。虽说华界、夷场的酒席，价格公道，鸿运楼每席仅8元，会宾楼、会元楼等高大上的去处，最贵不过11元。各家规矩如一，即鱼翅另算，其他佳肴随便点。

    但是，只有叫局长三、书寓作陪的酒席，才入风流才子们的法眼规格。妓院精致的船菜，一般每桌12元，听上去并不比市价贵出太多，莺莺燕燕们一出手就是4碟银盘高档水果，如暹罗文旦、花旗橙子、牛奶葡萄和四季西瓜。但一流招待，还需另付服务费。通常，每位客人付局票3元，加上酒席前后的两台麻将，即买双台，来客另付酒台、牌台局票。按呼朋唤友二桌麻将搭档计，胡适一帮人的最低开销，每晚起码60枚银元，相当7个掌柜的月薪。即使轮流做庄，也够奢侈的了。

    100年前的理工科

    以后的故事读者比较熟悉。巡捕房开释后，胡适终于惊醒。他仓促赴京参加1910年第二届留美预备处的庚款选拔考试，最终因为出色的语言和作文成绩，弥补了数理化拉下的总分，以第55名的次等成绩，赴美就读康奈尔大学农学院。

    也难怪胡适偏科。清末留洋考生的数理化成绩普遍落后，西学前辈严复1907年早有警告：三省办新学，至今不下7年，但男生最多5-6人合格，女生无一人合格，录取者只能先入美国中学补习。现代基础教育普遍落后，也是前三届庚款生选拔，远远无法达到外务部与驻京美使商定目标，即“初四年每年遣派学生约一百名赴美游学”的原因之一。

    参照《宣统元年五月二十三日外务部学部会奏遣派学生赴美留学折》，文件不仅规定了人数、目标、职责、各省名额等事项，还特别指出学生应“十分之八习农工商矿等课科，十分之二习法政理财师范诸学”，胡适未来改习的文学、哲学，根本不在官方考虑范畴。

    作为西学先驱，严复上述评语自有其底气。1867年，15岁的严复入福州船政学堂，《侯官严先生年谱》记录他的主要课程，有英文、算术、几何、代数、解析几何、割锥、平三角、弧三角、代积微、东静重学、水重学、电磁学、光学、音学、热学、化学、地质学、天文学、航海术等，全部课程要求三年半学完。学业内容不输如今高中数理化，放在150年前，则无疑属于大学课程了。

    1877年，严复留学英国皇家海军学院，据极为欣赏严复的大清驻英公使郭嵩焘日记，严复等人的课程安排是：周一上午重学、化学，下午画炮台图；周二上午算学、格致，下午画海道图；周三上午重学，论德、法两国交战及俄、土交战事宜，下午无事；周四安排同周一；周五安排同周三；周六上午论铁甲船情形、论炮弹情形，下午无事。如此专业留学，确实应该学有所长。

    比较起来，胡适12岁起在沪六年，先后读过梅溪学堂、澄衷学堂、中国公学、中国新公学。学校换了不少，但学到的现代科学知识相当初浅。澄衷求学，“我这时候对于算学最感觉兴趣”，无非是补习丁福保编的代数，“澄衷只住了一年半，但英文和算学的基础都是在这里打下的”。1906年起入中国公学，“不久我已感得公学的英文、数学都很浅，至多两级中学程度”。于是，胡适得以花大量时间阅读课外人文书籍，投身学运。

    连农学都让他忍无可忍

    1910年秋，带着浓郁人文思想的胡适，入风景秀丽的康奈尔大学农学院，正式开始农科留学生涯。当年，满怀农业救国宏图大愿，刻苦问学报效家国的留学生相当普遍，比如先后入学康奈尔农学院的秉志、章元善、过探先和金邦正，在《科学月刊缘起》记载中，他们均为1915年《科学》发起签名者，但胡适不在此列。

    学者钱理群教授晚年回忆家事，其父钱天鹤先生也是该时期进入康奈尔大学农学院的庚款留学生，积极参与科学社活动，并为《科学》撰稿。钱天鹤学成回国，起先效力金陵大学农学院，以后一直担任国民政府农业部高官，是两岸公认的台湾农业现代化起飞的设计者。也就是说，老老实实做农业，人生事业照样靓丽。

    对照胡适的两年农学院经历，其学业态度和学科成绩，任何第三方表述，均不及其本人直白准确。其实，后人无需替大师掩盖瑕疵，《四十自述》中的白纸黑字，以及唐德刚先生翻译、注释的《胡适口述自传》，足以相互印证胡适原意，即他对农学院的科学理论和基础训练毫无兴趣。原本来农学院，“我的选择是根据了当时中国盛行的，所谓中国学生须学点有用的技艺，文学、哲学是没有什么实用的这个信念。但是也有一个经济的动机。农科学院当时不收学费，我心想或许还能够把每月的月费省下一部来汇给我的母亲”。

    胡适最终放弃学农的直接原因是，他再也无法忍受《果树学》，为几百个苹果分类、统计的枯燥课业。有志科学的学子，从分类、统计入手，从而推理、分析原因，会体验其中奇妙无穷的科学研究路径。但此时一心痴迷基督教义和文学表述的青年胡适，则受够了周而复始的数字工作，余生奉献农事，简直不可思议，“农场上的经验我一点都不曾有过，并且我的心也不在农业上”。

    想想也是！一个破落官宦之家的二十岁子弟，出生以来四体不勤，家族上下供其洋场读书，重整官宦家风。而今远渡重洋，却要从肩挑手提的大田实习入手，适应理论结合实践的农业技术教学模式。不肖说，胡少爷脑筋转不过弯，文弱书生的体力也达不到学科要求。胡适最终只好自掏腰包，补缴四期学费，转投文理学院去了。

    但他却高举起科学的旗帜

    胡适得以顺利弃农习文，从此投身人文事业，一定程度上与庚款官费留洋的管理宽松、优待学生有关。且不说“遣派学生赴美留学折”明确，人文学科不属官方资助方向，仅就官府继续维持胡适旅美期间的吃用开销，也足显游美学务处宽宏大量、出手大方了。在银元与美元等值的20世纪初，官费学生的待遇原则是，维持留学国度平均水准之上。

    早期旅美学生衣食不愁，胡适等人并不愿意节衣缩食，甚至雇佣短工，为他们打理日常起居，继续典型的富二代生活。胡适毕竟是见过大上海洋场世面的。口袋里有了80美元的月规钿打底，时常还有慈善人士捐助各类社团、政治活动，作为学生社团书记的胡适同学，有经济实力周旋于全美各地大学、学生联盟、宗教团体，热心政治活动，发表文化演讲，与爱慕其才华的韦莲司女士优雅交往，高、富、帅迷惑了韦小姐一生。

    关键是，胡适尽管在康奈尔大学不做《科学》杂志发起人，也不愿做潜心科学研究的技术专家，但他却敢于高呼科学人生，被奉为“科学、民主”运动的旗帜性人物。从此，科学被无知又无畏地推崇，达到膜拜和主义的盲从高度。这样看来，考察科学是如何被仰视起来的，就有必要从胡适言行开始细究，万万忽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