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养生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游戏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8月12日 星期三

    把每一个朴素的日子都过成良辰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8月12日   12 版)

        大山深处的南溪村,犹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轮回里,南溪人循节气生活、按时令度日;纯手工制作食物,剁辣椒、酱萝卜、醋泡姜;沿袭古法保存食材,腌腊肉、熏火腿、酱板鸭。很多乡村在城镇化浪潮中消失,南溪因地理位置偏僻,还保留着从前慢的时光,土里种出的食物、世代居住的房子、山间吹来的风,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孩子们的脚步还奔跑在田野。人们在把面对沉默的远山、土地,日复一日劳作的朴素岁月,过成了一个个丰盈的良辰。

        “奶奶失踪了”

        “你奶奶失踪了!”这是我爸爸早晨第五次给我打电话后,用绝望的声音宣布的、一个未经众人鉴定的、颇有自我夸大事件严重性嫌疑的结果。事态最初是我在上班路上,接到老爸打来电话说:“你奶奶下楼很久没上来。”当他再次来话说“你奶奶还没回来”时,我仍堵在原地待命,但这两通电话已有三十分钟的间隔。当我急躁而缓慢地费时近两个小时到达公司楼下停车场时,关于我奶奶已经演化成了“一位八旬老妪早晨在戒备森严的小区离奇失踪”的《深圳晚报》民生版新闻女主角。

        这是2012年3月8日一个普通的早晨,我有点不愿意相信八十岁的奶奶还会在妇女节用失踪的方式来争取女权。之后在我打卡签到、泡咖啡、收拾办公桌、整理前日文件的琐事里,轮番接到我叔叔、姑姑、舅舅及我老公程子安打来的关心、焦虑、着急、责问电话。他们一致认为作为每星期都会陪奶奶爬梧桐山、到大梅沙捡贝壳的人,我没理由不知道奶奶的下落。因我三十岁仍没有孩子,身上压着数百万元房贷,而成为最让奶奶担心的人。

        就像有人正在穿镶钻婚纱时,突然觉得自己人生应该有另一种活法,然后提着裙摆逃婚一样,其实自从试戴她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合伙凑五万块钱买的玉镯,并在彭年酒店预定好寿宴,知道远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的儿孙们都会回来时,奶奶就有点恐慌。我无比坚信奶奶像少女恐婚一样,恐惧她的八十大寿!

        穿着Vera Wang的高级定制,在高朋满座的宴席上夺门而出,奶奶和这样的待嫁新娘有个共同表现就是——玩失踪!

        2002年,我爸爸和叔叔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开车把奶奶从她生活半个多世纪的山村“绑架”到深圳时,是抱定要她变成一张黑白遗像再送回故乡入土为安的。从安眠药中醒来的奶奶,一睁眼发现满地乱走的鸡鸭成了四处乱窜的汽车,也只能在十五楼凭空兴叹,连楼都跳不了,阳台是加厚封闭式。

        亲人们众筹款项希望能让她来一次欧洲八国游,每次都因她恐飞誓死不从,像劫机分子似的大闹机场。虽然出国一直未遂,但每月仍架她去香港。我还给她买了台iPad,让她整天对着汤姆猫说话;教会她打Angry Birds,看着那些笨猪,想想她从前养过的老母猪;Fish Lord还可以让她怀念老家那个打渔的汪老头。我们用科技和物质的日新月异堆砌她的幸福感。她亦慢慢适应深圳生活,应对着我们的喜感。众人皆忙时,捉个僵尸给她打,就能度过漫漫长日了。

        有次过罗湖关,她看到别人用旧手机,便投去同情的眼光:“啧啧,智能机都没有。”那人像没穿衣服似的被奶奶用目光羞得无地自容。她积极、上进,走路比保姆还快,我们都觉得她活成深圳老人的幸福样板了。

        报过案后,我们一众人等正聚在家中,叔叔还抽空把一家人的焦急在微博上现场直播时,门开了。奶奶站在门口:“我要回家了。”在恢宏的失踪叙事面前,突然迎来这么一个明了的结局,我心中甚至很不人道地闪过一丝遗憾。

        奶奶刚从罗湖火车站买完车票打的回来,她返乡的心在这个平淡的早晨,用彪悍的做法来体现!众人无语。我打破沉默:“奶奶,其实火车站有代售点的,买票不一定要去车站。”

        接下来的问题是谁陪奶奶回乡?我爸虽然快退休,但他看到报纸上与他同龄的人还在上市公司兼职,便整日想着退休后怎么过上工作时未曾达至的高管生活。我妈说她有胃溃疡,不能习惯乡下早餐都要吃大碗硬米饭的日子,虽然我从没看她因胃病就医。

        其实,我的奶奶耳灵手快,在东北饺子馆能一眼就发现端上来的八两香菇猪肉馅饺子少了两个。她可以向出租车司机准确地报出她所居住的叫泛海拉菲圣罗里斯小区天玺御峰二期Yohama公寓,指挥他们绕过君临天下、比利华山庄、拥景台等一系列我通常用GPS都无法准确通达的小区。所以,我们每个人还在自己的立场里纠结该如何处置这件事情时,奶奶正往行李箱里放她的衣服。

        “你陪我回去住一年,肯定能怀上。”奶奶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南溪山清水秀,几百年来女人都是一窝窝地生。你在深圳喝的水同厕所一根管子,别说生孩子了,养条鱼都活不了。”作为奶奶指定的“御用陪伴还乡人”,我别无选择。还好,因长期出差,家里随时备有我春夏秋冬四季衣物、化妆品、高跟鞋齐备的箱子,只需放进一瓶安眠药、鱼肝油、维生素就可随时出发。

        “你去住一阵,就这么定了。”优秀共产党员兼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我的爸爸作总结性发言,“这叫Gap Year,《新周刊》还做过专题。”

        《诗经》里泡大的日子

        南溪人建造厨房时会分成两间,一间做饭、一间泡澡。灶台上搭建两个大锅,前锅炒菜时后锅水便烧开了,用一根竹管引到木桶处,生火做饭的热量通过炉膛传到泡澡间。全实木打造的泡澡间封闭性极好,木屋用百年松柏木建成,实木桶是上等的香樟木,这两种木材的特点是经热气蒸泡或浸烫,能激发实木本身的香味。通常主妇做饭时,男人和孩子就在另一个屋子里泡澡。

        我把自己浸泡在木桶里,底下有很多干草,散发着植物的清香,这是艾叶,夏至节采摘后晒干的。水渐渐变成淡青色,艾叶的芬芳越来越浓郁。墙壁上挂着很多风干植物及纱布包着的草籽、果实。奶奶一一向我介绍。松叶、菖蒲、桃叶、薄荷、菊花、柚子皮、柏树枝、金银花、生姜皮、萝卜叶和根茎。各种花、草、植物、药材收集好晒干后挂在墙上。“这些都是从别人家拿来的,以前我每年准备得更多。”奶奶说。

        木桶里泡玫瑰花浴几乎就是烂俗的代名词了,倒是南溪这些实实在在从田野山间采撷回来的植物让我心生向往。接下来的日子就可以这样,每天随手从墙上拿一把植物放进木桶,植物随热气散发着一年四季山乡的自然气息,慢慢走进《诗经》“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日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的久远岁月。

        这些艾蒿与蒹葭、荇菜、卷耳,长在乡村的沟沟壑壑,年年岁岁,自枯自荣,生生不息。

        数千年后,我得以在它们的芬芳里知晓南溪人如何使用它们。一到端午,山间小径便荡漾着艾草清香,在房间点燃晒干的艾草辫,这样的夜晚便宁静而安详。香蒲、檀香、茴香、菖蒲根、金银花采回来,系上丝绒线,做成香囊,端午后泡完澡的孩子,脖子上、手腕上、脚踝上配上这些锦囊,到七月七那天剪下一些丝线,扔在屋檐上,让喜鹊衔去为牛郎织女晚上的相会搭建七彩桥。

        对在浴缸只有洗碗碟那么大的深圳生活中放置许久的我来说,南溪生活的向往是从一个香樟木桶开始:拥有被杜鹃叫醒的早晨,沿着梯田散步,在院子桂花树下喝碗清粥,品着奶奶亲手做的糯米酒,尝着带点辣味的醋泡萝卜和几碟老坛酸菜,晚上泡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夏天到来了,把有着经年植物芳香的木桶,抬到院子里注满井水,丢进艾草、菖蒲、甘松,让阳光把水晒得温热,把植物的香味慢慢浸润出来。夕阳西下,暑气消退时,罗裳轻解,把自己缓缓泡入水中,看红日从南远山下沉,流泉、银杏、桂花、石榴、山涧飞瀑点缀身旁,泡至晚间,仰头细数星辰。

        南溪的男女不会用玫瑰和钻石表达爱意,他们只是经年累月为自己的家人,在劳作一天后烧一锅又一锅热水泡澡,让长在身边的草木和自己身体亲密接触。热气升腾着艾草香时,那份乡野的香艳是如此饱满。

        华丽的散步路

        在南溪,我给自己设定了一条从充盈坡到曲江堤的散步路,这里有山有水有石有树有草木果园,还能遇见百年松柏、九曲木桥。夏夜里、月光下,沿着这些地方散步,静谧梦幻却又炫目诱惑,突然极度地思念起程子安。我在南溪这么长久的时光里,从没这么迫切地念及他,我渴望这样的独处,来看清彼此的爱恋。但在那一刻里,我有着纵情时光不能共享的怅然。

        于是即刻返身回家,问奶奶要来笔,在纸上写下一句话:心中的欢乐,在一瞬间开启,子安,我想拥你在身边。第二日摘了几片薄荷叶,连同那张写了字的纸,细细地折起。饭后同奶奶说:“我要去屏山寄封信。”换上解放鞋,怀揣这封信,跟奶奶翻越十里山路到达屏山。

        寄完信后我们在屏山逛街。没有墟市的屏山,到处可见大黄狗趴在门口睡觉,大公鸡摇摆着屁股走来走去。和奶奶吃过一碗劲道的曼兰老坛酸菜肉丝炒米粉后,又去扯了几尺布做衣服。顺道买了酱油、红糖、食盐、榨菜等物,花了一百块钱把箩筐装得满满当当。

        我们挑着担在街上行走时,遇到来这里送水酒的李四舅爷和他儿子,他们强行拉过我们的箩筐要帮忙挑回家,奶奶和我祖孙二人跟在他们后面,四个人在山岭穿行。

        “这株柏树看到没,被雷劈掉树皮,烧焦了树洞,要从这里拐弯。”“这里有块比你还高的石头。”奶奶又领我到一个背风处,清泉从石壁上缓缓流下,她折了根芦苇管放我嘴里:“南远山西侧流下的水,比别的地方甜。”南溪的人们世代都是用嘴对着山泉直接喝。

        对常年穿梭在山岭中的南溪人来说,如何从芦苇丛、乌桕树、鸡翅木交织的山道上分辨一条路,就像闭着眼把饭扒到嘴里一样简单。但对于一向靠GPS行车的我,小径旁长出的一簇车前菊,繁茂的藤条,簌簌掉落的秋叶,肆无忌惮开放的蔷薇,远比今天挖道沟明天修架桥的深圳之路更让我迷惑。奈何我有个冰雪聪明的奶奶,她一路帮我放石头,在树上划小道道,在石头上描红点。

        “你看那个横杠加竖杠加斜杠没,是我二十四岁那年划的。”奶奶把我带到一棵香樟树下,指着上面一个符号说。在一片洼地的高处,她又抚摸着一堆石头说:“那时候你爸总生病,我们有时半夜背他去屏山,打着火把常迷路,又心急,所以做了很多路标。”一圈垒成宝塔状的小石头,在岁月风霜里长满青苔,和周围土地植物相融相生成坚固的石群。这么多年过去,自然的风雨侵蚀缓慢而柔和,而人事的摧毁几近于无。所以奶奶可以很笃定地为我找到一段她年轻时走过的路,若我愿意细细看清她当年在桃树枝干上留下的记号,即使到不了屏山,我内心也不会迷失方向。

        每天,我依旧途经溪水,转道木桥,踩下田埂,让远足径变得更丰富。回到充盈坡后在雕花窗格下,樟木老桌子上拿起笔给程子安写信——

        石磨、手作、陈酿、老坛,这些出现在商品标签上的字眼,我终于找到了出处,并且亲眼见证了历程。子安,此刻,你听到米酒发酵的声音么?

        我在这段时光遇见了最好的、最想要的自己,也遇见了未来的模样。

        不是站在舞台的鲜花中,也不是坐在豪华轿车里,而是对美的感受力,对细节的关注力,以及随时随地让自己快乐的能力。

        看见花开、树叶,我都觉得你在我身边。在花开最热闹的时候,我无比想你。

        每天散完步后,都会写下一些话,寄给程子安,我似乎突然看清了我婚姻的模样。

        从前我觉得结婚就是分担房贷,或者需要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来证明人生并未失败。我知,我爱他,是因为我精神明亮的时刻,我想他在我身边,在我身边分享一切。置忙乱里,放迁徙中,在慵懒而生倦怠时,向蓬勃生长的念想间,一直是他,容纳我境遇的情怀,给我平安与美艳,诗情与梦想——我愿意这样,在南溪的生活里,翻山越岭去告诉他。

        吃货的梅雨季

        李婶迈着小碎步急急跑来:“我们泡点糯米吧?”说完就把肩上的袋子放下来,还未征询奶奶同意便打起了井水,把袋子打开,倒进糯米去浸泡。第二天,李婶又迈着小步匆匆而来。其实李婶不是性急之人,只是没有戴雨具的习惯,而且相信自己和小鸭子一样具有防水功能。除了斗笠和芭蕉,南溪人还有用手挡、头顶荷叶、手举树枝等防雨措施。下雨时,你若看到一个人急急小跑,绝不是因为性情改变,而是她选择了“拔腿跑”这种免费的避雨方式。

        李婶向我奶奶问过安后,开始打糍粑。看着一团箕接着一团箕的糍粑,我想雨季我们每天靠这些就能度日了。每日放进柴火堆煨烤、锅里油煎,用猪油、辣椒拌成咸糍粑,一周七天不重样。但院外另一阵敲门声打断我的幻想。“我们炸了南瓜饼。”“我们煎了红薯条。”“我们煮了板栗。”总有人端着小簸箕或提个藤篮站在门口,像推销员般真诚而善良。

        每天我躺在床上,透过花格窗看到外面迷蒙的天空时,便会竖起耳朵听院门声。总会有一个人急急地踱进堂屋来,悄悄地倚在门框上说:“太奶奶,今天我们做点什么吃吧?”知晓我们的家境,她们通常自备原料。因为下雨,这些原料都用袋子包着,所以当她们和她们的袋子出现时,完全看不出即将发生什么。

        一袋细细长长的红薯丝打开时,抓在嘴巴里生吃,甜甜脆脆已很好,把它们放进锅里翻炒后,白细的红薯丝变成棕色,质地坚硬嚼起来更松脆。但对红薯丝来说,这又是不够的。李婶把它们用纱布包起来放进木臼里,拿起大棒捣了几十下,红薯丝变成粉末,掺进糯米浆捏成条状,一根根放进蒸笼里。此时李婶和各位大婶们才满足地拍拍手上的红薯粉末,打来井水洗净手,围坐在灶膛边一边嗑瓜子一边煨糍粑、板栗和山芋。

        天色渐暗,奶奶终于发出了“揭锅吧”这道指示。李婶得令后俯身把锅盖揭开,热气散尽后蒸笼里的红薯糯米条像受了委屈似的,变成浅棕色,但周身通体晶亮。用筷子夹起一根,劲道而昂然。一口咬下去,柔嫩、弹性十足,堪称“撒尿糯米原浆红薯条”。

        红薯秋天时被切成片、刨成丝,一一派上用场。可以炸红薯片、蒸红薯条、做红薯饼。在薯类家族里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叫脚板薯。顾名思义,长得同南溪人的大脚板似的。十里八乡只在南溪山上生长,堪称“南溪村宝”。把脚板薯的皮刮净切成片清炒,又脆又糯,也可以当饭吃,一脚板三用。阁楼和地窖里的东西一点点被蚕食。“初一油炸糍粑,初二做艾草糍粑,初三油焖糯米饭,初四炸豆饼,立夏酿豆腐、吃米粉肉,端午节吃粽子鸭蛋,六月六米酒烧狗肉。”作为一个有资深过梅雨季经验的人,奶奶掰着指头一算,还得透支下一年的梅雨日子才行。

        在山野空旷的南溪,每个响雷和闪电都轰轰烈烈,常常炸得百年老树从中劈开,着火焚烧;溪中巨石被电得火花四溅,碎石飞舞;岸边鱼虾泥鳅口吐白沫随波逐流——好似好莱坞灾难片现场,所以有几个人被夺去生命再正常不过。虽然我暂时还未目睹。与我赶紧拥被自保相比,奶奶却坦荡地拿个小坛子跑到院子里,“好多冰雹啊。”

        冰雹每个角度都折射不同光泽,晶莹耀目,如明星们晒幸福时手指上的鸽子蛋。奶奶忙不迭地捡了一坛子,把冰雹丢进梅子酒里,“这样喝起来冰凉爽口。这是老天爷对我们这些平日行善之人的奖励。”冰雹镇各种清酒,是梅雨季的一种格外的恩赐。

        我不知梅雨季节的科学成因,但它的人文意义我明白了,就是给南溪的吃货们一段悠闲的时光。这样的雨下在这样的南溪,细密、绵长,没有尽头,加之群山的环拥,安宁着凡世起伏的喧嚣,常有天长地久之势。每当天开始变阴时,就会有人悄悄地推开我们院子的门,倚在门框上,仿佛无比内疚又怕被人听到似的问道:“今天做点什么来吃?”你若下雨,便是安好,这是我对梅雨季的最好注解。

        奔腾的雨季

        入夏之际,连雨都来得那么迅猛而措手不及,瞬间让南溪变成一片汪洋。只是很快,艳阳又撕破天空,洒下阵阵金光。骤雨初晴的碧溪边立刻热闹起来,大人孩子提着木桶往河里倒东西,又一窝蜂地沿着碧溪跑。在南溪生活,从众就是最优选择!于是还没明白发生什么,我也提个木桶跟着大家向下跑去,边走边打听。一个伯伯告诉我在药鱼。

        碧溪在南溪与田心两村交汇的分界处有个大的流水回旋湾叫曲江堤,南远山与清远山在此成合拢之势,形成天然水坝形状。走了快半个小时到达曲江堤,岸边、草地里、树丛下、石坝上处处站满了人,大家戴着斗笠,挽着裤脚,蓄势待发地紧盯水面。

        “鱼下来啦——”有人指着河面大喊。“哗啦”“扑通”有人跳进溪水里去抓鱼,有人在岸上用网兜捞,还有人用木桶直接装。溪里成了群雄逐鹿的战场,不过大家还算有序,并无推搡、拉扯、争抢之事发生,唯一角力的就是溪水里的鱼。我也跳进水里,看着鱼儿浮在眼前,却抓不住,有时刚准备下手,水一冲又远了。看来我不仅抓不住男人,也抓不紧一条鱼。

        问旁边一个大叔,这是不是就叫药鱼。他点头:“把茶油饼打碎倒在河里,鱼喝了就会昏厥。但不会毒死,趁它们晕过去时就抓起来。”一位伯伯补充说:“一下大雨,上游山涧里就有各种各样的鱼、蛙、虾、蟹冲下来,大家在天心那里开始放油渣饼,到碧溪这里鱼基本就昏了,在这里守着就能抓到。”

        这时我才注意到溪水的颜色变得有些浑浊。此时,一只只昏厥中的肥美河鱼,从上游慢慢被输送下来。没费吹灰之力便能抓住,但要想吃到这些鱼的难度在于,你还没提到岸上时,它们又清醒过来,常年在溪水、山涧里健身的鱼虾们体力惊人,在箕、篓、筐里一个打挺便蹦回到溪里了。

        雨季所带来的不仅仅是河里捉鱼的乐趣,此时的稻田里秧苗初长,泥鳅、黄鳝汲取了养分,变得味美起来。也有人将茶油饼放在稻田里,将泥鳅药晕,但这也是类似城市公交车橙色座椅人群独享的专利。对于心智健全、五体勤快、大脑小脑并存的南溪人来说,会用竹篾编的叫竹箩饵的东西,来和秧田里游刃有余的黄鳝展开智力对决。

        竹箩饵上小下大,有个竹环收紧口子。中间有根尖竹签,串上诱饵套住,便形成一个紧密的容器。埋入田里,泥鳅等物受诱后钻进去后便不能出来。把这些竹箩饵埋放在哪块田里、哪个位置,则决定着收成多少。

        给竹箩饵做标记也像给鸭子标记一样,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和习惯。虽然没有成为一种家庭代码,但也有大致嗜好,比如放竹箩饵的老大——龙伯就喜欢用桑树枝做记号。有些人用松柏枝、有些用紫藤蔓、有的觉得钩藤叶很不错。山林间生长着的各种枝、条、藤蔓是每个人放饵的Logo,让人轻易就能识别。

        鉴于龙伯的龙头老大地位,他用桑树枝不像大部分人一次性从树枝上折下,他的可以回收再利用。取最好的桑枝日晒后、剥去青皮在火上烘烤,编成结实的桑条,每天收饵后回家洗晒。陪伴龙伯多年的桑条,在水的浸润下有的看起来就像江湖高手的九节鞭,只需在田里一亮,泥鳅、黄鳝们便乖乖臣服。

        小孩初次放饵桑条鞭就是风向标、指路灯,放竹箩饵后第二天从田里摸出沉甸甸的饵,用水冲洗泥浆,提起来在耳边摇晃一下便知里面有多少货。每个收饵人回来,身后都会跟着群孩子。在众人惊呼声中,倒出一条条泥鳅、黄鳝,或者长长的小蛇,又或者被人恶作剧放进去的小石子!

        夜幕降临,繁星灿烂,田野又亮起无数灯火,奶奶说:“是照泥鳅的,你和安顺一起去吧。”我跑到我的堂弟安顺家,他正和安虎拿着斧头在劈柴,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安顺把背篓背上,安虎提着一个小铁网把劈好的柴棍放进去,点燃,清香瞬间变成浓香。安顺说这是松、柏和樟木的树桩,能烧很长时间,而且没有烟。安虎把这个松节灯给我提着。

        夏天八点左右,乡间田野里的青蛙、泥鳅、黄鳝会进入梦乡,这时候突然用松节灯一照,它们就会一动不动,乖乖地被夹到竹篓里去。在松节暖灯下,在麦香四溢的稻田里,萤火虫儿围在身边飞舞,天上繁星闪烁。一望无垠的原野里晚风习习、蛙声阵阵……

        愿随春风忆南溪

        南溪的山水,没有可以被印成一个城市名片的雄奇,也不会险峻到当作一处景点,被过度开发成一种名胜,让游人纷至沓来地猎奇。日月山川没有大美,却玲珑俊秀,只给予长期居留之人,以暖风、以艳阳,以宽阔的格局及充裕的使用。它们日复一日,远山含翠、风云流转、寂寞如谜。

        她用山川、食材、风俗及那些积蓄着的人文脉络,养育着我的审美,以一种松弛、缓慢的节奏进入我的生活。把一些叫温情、妥帖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骨子里,根植成我生命的情怀。无论过多少年,历经多少次生活的变迁,它所给予的辽远、开阔、沉稳、安宁,已然是一种奔腾在血液里的DNA。它让我学会了如何在节气里,向自然选择与生命对应的密码。

        (本文摘自《把每一个朴素的日子都过成良辰》,晏屏著,九州出版社2015年8月第一版,定价:36.00元)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