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抄袭李嘉祐”说不能成立

    《羊城晚报》2015年2月8日B6版《抄袭，你也配？》一文提到：“比如唐代大诗人王维也特好这一口（按：指抄袭）……另一名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也是从同时诗人李嘉祐之诗‘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中直接取用来的。”按：关于王维抄袭李嘉佑诗句一事，流传甚广。但是，细加考察，不难发现，这其实是一宗千古冤案。时至今日，我们理应为王维辩诬洗冤，还他一个公道了。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出自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一诗。说这联诗抄袭自李嘉祐成句，始作俑者是唐代李肇，其《唐国史补》卷上《王维取嘉句》条云：“维有诗名，然好取人文章嘉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李嘉祐诗也。”宋代《王直方诗话》、叶梦得《石林诗话》、周紫芝《竹坡诗话》等皆相承为说（其中王直方竟然指斥王维为“剽窃之雄”），影响深远；现当代也有一些学者不辨是非，人云亦云；随声附和，以讹传讹，为抄袭说推波助澜。于是，“王维抄袭李嘉祐”这一诗坛公案，差点成了定论。

    然而，李肇等人的“抄袭”说漏洞不少，是经不起推敲的。

    首先，李嘉祐年辈后于王维，作为诗坛前辈、“天下文宗”的王维不可能袭取他的诗句。学界一般认为，王维生于长安元年（701），开元九年（721）登进士；李嘉祐生于开元七年（719），天宝七载（748）登进士。王比李年长近二十岁。而据王辉斌教授《王维新考论》一书披露，近年经多位学者深入考证，取得了新的研究成果：王维的正确生年应是延载元年（694）（王辉斌《王维新考论》，黄山书社2008年版）。以此推论，王同李的年龄差距就更大了。上世纪90年代，著名学者霍松林在关于《积雨辋川庄作》的赏析文章中明确指出：“王维早于李嘉祐近三十年，王写此诗时李年方及冠，王抄袭李的可能性甚小”（王启兴主编《王维孟浩然诗歌名篇欣赏》巴蜀书社1999年版）。王维是盛唐田园山水诗派的杰出代表，对唐代中期及以后历代诗歌的发展，具有极为深入而持久的影响。他成名甚早，在生前即已享有盛名，时誉远在李白、杜甫之上（邓乔彬《长安文化与王维诗》，载《文学评论》2001年第4期）。《新唐书》本传记载说他：“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唐代宗称誉他为“天下文宗”（《答王缙进王维集表诏》）。反观李嘉祐，他在肃宗上元二年（761）才出任台川刺史，当时王维已去世。李嘉祐与刘长卿、钱起、皇甫曾等相唱和，活跃于大历（766－779年）诗坛，共同创立了大历诗风，那是在王维亡故多年之后（陈增杰《唐诗志疑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以上种种因素，都决定了王维不可能抄袭李嘉祐诗句。明代胡应麟说：“世谓摩诘好用他人诗，如‘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乃李嘉祐诗。此极可笑。摩诘盛唐，嘉祐中唐，安得前人预偷来者？此正嘉祐用摩诘诗。”（《诗薮·内编》卷五）明代郭彦深也说：“王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此用叠字之法，不独摹景入神，而音调抑扬，气格整暇，悉在四字中。……李嘉祐剪去漠漠、阴阴，便索然少味矣。宋人《诗话》乃谓摩诘用嘉祐句，不知王在盛唐，李在中唐，王安得预窃其句？”（吴景旭《历代诗话》，京华出版社1998年版）清代沈德潜则云：“俗谓‘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乃李嘉祐句，右丞袭用之。不知本句之妙，全在‘漠漠’‘阴阴’，去上二字，乃死句也。况王在李前，安得云王袭李耶？”（《唐诗别裁》卷一三）这几位明清学者为王维辩诬理直气壮，义正辞严，不约而同地得出结论：不是王维抄袭李嘉祐，恰恰相反，是李嘉祐抄袭了王维，且弄巧成拙。这一结论，理据充分，确凿可信。

    其次，李嘉祐诗集中根本不存在“水田飞白鹭”一联诗，“抄袭”云云无从说起。古往今来，包括李肇、王直方等在内，没有任何人能确切说明“水田飞白鹭”这联诗出自李嘉祐的哪一首诗。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九《李嘉祐集》条云：“李肇称其‘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之句，王维取之为七言。今按此集无之。”清初吴景旭《历代诗话》也说：“嘉祐字从一，上元中刺台州，大历间刺袁州，则知与摩诘相悬矣。《唐诗纪事》云：‘李肇谓“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之句，本嘉祐诗，而集中不见。’据此，岂非好事者造言耶？”（吴景旭《历代诗话》，京华出版社1998年版）清初所编《全唐诗》卷二七李嘉祐佚句下虽然收录有“水田飞白鹭”一联，但编者已加注说明：“李肇称嘉祐有此句，王右丞取以为七言。今集中无之。”由此可见，从宋代以来流传的李嘉祐诗集均不载此联诗。

    综上所述，李肇、王直方等人散布的所谓“王维抄袭李嘉祐”种种言论，缺乏起码的事实依据，纯属子虚乌有，是不可信的。王维无辜背负“抄袭”恶名历时已经一千多年，我们应该为他彻底平反昭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