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家沈刚伯不出版专著,也不曾发表过一篇长篇的学术论文,他将精力放在教课和开设更多新课上,而他的学术业绩大都留在受业学生的笔记上。他说:“学无止境,思想见解有不断演进,对事物评价并非一成不变。但有些人少壮时以某学说一举成名,经其余生,则全力以辨护(其)旧说;虽或自觉昨非而今是,也缺乏承认之勇气,结果(其)学问恒无进益。所以真正代表一个人思想的,应是他身后遗留的著作。”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即便是著书立说,人亦容易作茧自缚。
原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沈刚伯是一个述而不作之人,《史学与世变》是他生前唯一结集的文集,从中可窥见他的学问及其治学方法。
做学问不能太任性。如何学历史呢?作者主张中西方历史都要学。“古今中外的历史里,尽管没有绝对相同的事,但古今中外的历史却是一个整体。”“学历史应该先读世界通史,然后由博反约,绝不可一入手便走‘抱残守阙’之路,存坐井观天之心。”广开视野,然后再精研其一。他对读书也作如是主张:“读书的第一步就是博览,然后再将所读的连起来贯穿,返回到约,弄些小东西研究。”“他将认清时代精神作为学史之要,”学历史的主要目的不是在熟悉掌故,多识前言德行,而是要知道每一时期的特殊潮流,即德国史学家所说的‘时代精神’。它是支配当时一切的动力,贯穿一切的线索。”“那么,如何分析时代精神呢?”不是先设假定,再演绎到各种史实上边去的,乃是先将某一时代的重大事件,很客观地一一分析其因果,到分之无可再分,析之不能再析的地步,就假定它为一种因素,然后把它反回头去用到原来的事件上,看它是否信而有征。这就像做数学题目,反证得数,看它能否还原一样,若能还原,这假定方面成立。如一一研究分析,慢慢地积累归纳,才求出所谓时代的精神。够严谨的吧,足令一些“饱学之士“汗颜。前不久,我读了一篇批评中医的专栏文章,我为中医颇感不平。作者列举了几篇古代文章,从那几篇文章可以看出古代婴儿的夭折率很高。“我从事古籍研究工作,经常会读到一些特别心酸的文章,很多就是哀悼早夭的。”作者最后写道:“虽然无数人宣称,中医治好了他的宿疾,但我只是不信。”即便是夭折率很高,就能足以证明中医不行吗?自称“从事古籍研究”,还如此看问题,未免太任性了吧?美国史学家杜兰特说:“历史是如此的丰富多彩,以至于只要在事例中加以选择,就可以为任何历史结论找到证据。”
个人的看法怎可弄成定律。先入为主,或是过于感性,是会影响治学的。沈刚伯写道:“学历史应绝对客观,平心静气地细考史实,推究分析其因缘会合而分别求其个别的影响结果,千万不要为任何历史观所误。”“自从孔德以后,想把历史变成物理、化学的定律一样,但历史思想与数理思想不同,想把个人的看法写成不变的定律,这是害人的。”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阐述自己的治史理想是“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沈刚伯认为“在他虽说是谦词,但实是研究历史者的正常态度。即便是欲成“一家之言”都不可得——“史学要通世变,但也常常被世变所通,结果‘一家之言’不成,自己却窘态毕现。”更何况那些大言不惭的了。
史书上的简洁又精妙的对话或对答,常令我赞叹不已,可是回味之余,又不免有些生疑。那些十分恰当的对话果真有吗?当时谁给记录下来的呢?沈刚伯解了我的疑惑,他写道:“古代中西史家都有一弱点,就是在记述时都有想象的对话,但要把真正讲过的话记下来是不可能的。替人造对话是中西相同的笑话。”
关于历史镜鉴,唐太宗讲“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沈刚伯认为:“人世间的因果关系极难推测,更找不出一种定律。我们知道有因就必有果,但是,相同之因却不一定会产生相同之果。”“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历史上的现象没有一致性,实无法作一种精密的比较研究。所谓比较也者,只是玩弄名词而已。”作者在书中阐述了新史学的无奈:“一般人仍是抱着彰善瘅恶的观念来阅读历史,臧否人物,而受过专门史学训练的人则已了然于历史决定性不复存在,与因果律之不全足恃,因而写出来的东西往往不能满足读者的愿望。”再说,历史这面镜子的真假常令人头疼,说它真的吧,它又非全真,说它假吧,又非全假。作者认为历史本身的科学基础地位没有确立。“本身史料既不够翔实,所用的工具又有欠精确,所以我们现在实在没法子使人类的历史也同自然界的历史一样,成为一门完全信而有征的科学。”历史常常是被置于人们的一厢情愿的想象当中。历史的循环论,恐怕就是历史学家夹杂着理想的想象。时也,人也,境也,都已昨是今非,如何镜鉴才是?
《史学与世变》虽很薄,但文字很有见地。沈刚伯学问极好,可惜著作太少,但片言只语亦能胜过一知半解者的鸿篇巨制。
《史学与世变》,沈刚伯著,海豚出版社 2015年3月,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