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我为《文坛杂忆》初、续编(顾国华编,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写过一则短文,刊《新民晚报》2000年3月12日。这年头,写书评很不合算,除了“投入产出”不成比例,还有就是很容易被误认为作者的托儿。我之所以不避嫌疑,为此书大声叫好,实因其中蕴含着某种值得特别表彰的民间立场、精神与趣味。
拙文中有这么一段话,除了数目字需要改动,基本观点至今没有过时:“一百多位作者,平均年龄八十,闲来谈文说史,自是无所顾忌。如此秉笔直书,娓娓道来,即便记忆有误,也值得仔细倾听。更何况撰稿、编辑、清誊、油印等,都属于义务劳动。要说‘民间写作’,没有比这更合格的了。当众多作家为争取读者和奖项而争相标榜‘民间’姿态时,僻处小城、非官非商、而且‘七老八十’的一批‘业余作者’,竟能以如此平静的心态纵谈文史,着实让我感动。”
此等“或欣然会心,或慨然兴怀”、“煞有好议论”的笔记文体(参见罗大经《鹤林玉露》和洪迈《容斋续笔》),我认定是传统中国读书人的拿手好戏。借用明人桃源溪父评论宋人笔记的那段话,移赠顾国华编《文坛杂忆》,几可一字不易——“所述皆生平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疑误考证,故一语一笑,想见前辈风流。其事可补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阙。”(《五朝小说·宋人小说序》)不是说顾编《文坛杂忆》每则短文都精彩,而是撰写者及编印者的心态,比绝大多数名作家、大刊物或文史馆都更接近古人的趣味。
同样是“三亲”(即“亲历、亲见、亲闻”),相对于全国及各省市政协编印的“文史资料”,《文坛杂忆》规模不够大(30卷),视野比较窄(基本上局限于文坛往事),但这是一个不太富裕且文化水平不高(小学毕业)的读书人,在没有政府或财团支持的情况下,凭借一己之力,用三十年时间做成的大好事。单凭这一点,谁敢小觑?更何况,这是“一个人的编辑部”,自编自印,自娱自乐,谈不上字字珠玑,也不能保证记忆无误,但避开了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也跳过了名目繁多的陷阱,少了各种条条框框,与世无争的老人们更能自由挥洒。因此,这套书保留下不少官方或半官方记载中缺失的民间记忆,其中不乏雅人趣事好文章。
当初上海书店刊行《文坛杂忆》初、续编时,用的是已印行的前12卷;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这本自费编印的集刊,已到了30卷规模。很高兴上海书店重新抖擞精神,将此民间版“文史资料”全部刊印。
一个时代的史料搜集与文化积累,本该由政府部门或学术机构来承担,但居然让一位热心的读书人占了先,这实在是一个奇迹。对于那些不求功名、没有稿费、纯属雅趣的投稿者及编书人,我始终心存敬意。在我看来,这是中国“读书种子不绝”的重要表征。比起今天诸多敲锣打鼓、争取到国家大笔投入的“盛世修史”、“辉煌编书”来,我更怀念那逐渐消沉或已黯然退场的“民间学术”。
随着年事日高,顾国华先生准备收工了。这在情理之中。据说金盆洗手前,他希望“帮三十卷《文坛杂忆》原稿、封尊五和许士中手抄原本,以及六千封信件,一百六十余幅字画找一个归宿”,对于敏感的学术机构或图书馆人来说,这是个收藏并研究“民间记忆”的好机遇,值得认真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