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编了一本集子,将自己历年所写关于前辈文化人的文章,收在一起了。书名起得有点“炫”——《前辈们的秘密》,其实一点也不“八卦”。我要说的,一是对于这些可敬的前辈的所见和所思,因属“私见”,故如此称;二是想通过他们谈谈对中国文化的一些认识,亦即探寻中国文化密码。此书由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
书分上下两辑,上辑以记叙、回忆为主,但也努力写出自己的知和思,其中涉及的人物有张中行、施蛰存、王元化、黎澍、舒芜、黄裳、曾卓、金性尧、冒舒湮、唐振常、吴小如、来新夏、谷林、辛丰年、范用、欧阳文林、梅朵等。下辑仍有记叙成分,却以知和思为主,带有更多研究的性质。之所以采用这样的编法,正是为了将对于人物的回忆和分析,引向对于整个中国文化的探讨。
从李泽厚先生多年的研究成果中,我读出,中国文化有两个重要特色:在认识论层面,中国更强调“常识”;在存在论层面,中国更强调“日常”。前者体现了中国传统的“生存的智慧”(以区别西方哲学的“思辨的智慧”);后者体现了中国人的“乐生”,热衷于“生生不息”,热爱普通日常生活(这与中国没有宗教,只有“一个世界”有关)。我有一个奇怪的发现,即李泽厚先生不太喜欢的两个作家——周作人和张爱玲,正好处处体现了他所阐述的这些特色。所以本书下辑,主要就是环绕李泽厚与周作人、张爱玲这三位来编的,当然由于他们,又牵出了俞平伯、钱锺书、何炳棣等前辈学人。
除了“常识”和“日常”,中国文化还有没有其他的同样重要的特色?我以为有的,还有第三条,就是“专家之上的文人”。
较早提及这一问题的,是一位美国汉学家——约瑟夫·列文森(1920—1969),此人当初在汉学界地位仅次于费正清。他在代表作《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中,以科举制度和明清绘画为例,指出中国文化精神其实是一种“非职业化的业余精神”,在明和清初尤其盛行“反专业化的文人传统”;“只有当近代西方的冲击动摇了……绅士-官僚-文人的地位时……‘非职业化’观念才会不知不觉地为‘专业化’观念所取代”,旧传统才会被“生活在科学和革命时代的新青年”所反对。作者的观点形成于上世纪50年代初,它延续了“五四”批判精神而又比当年的国民性批判更为系统和严密。他发现了传统中国不是专家社会,一切权力都由科举出身的“非职业者”掌控,而写八股文与画文人画一样都是重复古人和远离现实,导致“创造力”严重匮乏,这都说得相当深刻。但他同时又有一种西方式的偏见和误解。不管是明清还是更久远的时代,中国的思想文化并未停止发展,是谁在推动这发展?肯定不是西方式的专家,其实,恰恰是由中国特有的“专家之上的文人”推进的。这些文人没经过大学深造,但在“常识”和“日常”的陶冶下,还是掌握了许多专业的知识。中国文化所特有的圆融浑厚令人咀嚼不尽的滋味,也离不开这些文人,而这恰恰是单纯的“专家社会”所不可能有的。“五四”以后的大批新文化人,其中最出色者,好多是由西方名校培养的,他们已是严格意义上的“专家”了,但他们并不满足于一份专家的工作,更不可能满足于一般专家的水平,他们以独到的深度见长(其独创亦由此来),其趣味、爱好和专长又往往是多方面的,此正合龚自珍所谓“从来才大人,面目不专一”。所以,也有学人(如徐建融教授)称这种跨行业的钻研精神为“非职业化的专业精神”,以与列文森“非职业化的业余精神”相抗衡。此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谈中国文化时,须得强调“专家之上”(职业化之上),因专家之下的文人,在中国就太多了,其中有很多仅是消费性的存在,吟风弄月,自得其乐,没有多少创造性,也没有社会和文化的责任感。收入本书的大部分文章,所写的都可说是“专家之上的文人”。书中最末一篇是由俞平伯说开去的《中国文化的一个小秘密》,写的时间稍早(刊1998年9月5日《文汇读书周报》),此中已提出这一观点:“当然,从‘通人之学’向‘专家之学’的转化,依然是现代学术生成的一个标志。我只是觉得,在完成这种转化的同时,仍有必要保持一批优秀的文人。……此处的文人,更确切地说,应是‘专家之上的文人’。……本来属于人类精神生活的各个有机组成部分,都被分工成一项项专业,从而尽失其味。我想,‘文人’之可贵,就在于以自己的文化积累与自由性情,打破人为的学科界限,将各种学问乃至一切人类文化成果,尽力‘打通’,复现为有机整体,为完整的个人所用。”
2014年11月5日,我在《文汇报》上发表《‘西式规范’之我见》,参与了由谢泳先生引发的对学术论文的文体文风问题的论争,将上述观点也写进去了。不料文章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海内外都有同道来讨论相关问题,报上网上也能读到几位学有专长的资深教授的意见。大致地看,大家对李泽厚先生发见的“常识”和“日常”比较赞同,对“专家之上的文人”则既有赞同,也有不同角度的商榷。有认为西式专家与中国文人间难以通约的,有对“文人”提法表示怀疑的,海外的朋友则多认为国外也有钱锺书那样的通人,所以这未必是中国文化的特征。对此,我想再多说几句。
确实,西方也有“通人”,有横跨诸多领域并勤于撰著的“文人”(两位海外学人便都提到写《世界文明史》的博学的威尔·杜兰);在文艺复兴时期,这样的人物更多,也更耀眼。但我以为,这跟中国的情况还是不同,只在中国这才成为一种带根本性的文化特征。此处我想借助许倬云先生《华夏论述》一书的论点,再从根子上作些探析(此书在我撰写本文时尚未印行,以下所引均据葛兆光教授2014年12月14日刊《东方早报》的《许倬云新著〈华夏论述〉解说》文)。古代中国时而统一时而分裂,何以“中国”的观念始终得以维系?许先生在此书《自序》中提出,有三种力量使然:经济网络,政治精英,书写文字。他认为,这三个因素互相沟通,才使“中国人”有了共同的归属感。我们不难发现,除“经济网络”外,后两点,就都与我们说的“文人”直接相关。再看他的具体论说。在第五章,他提到,中国社会在春秋战国后所发生的变化是:“从属人的族群,转变为属地的地缘共同体。乡党邻里成为个人的主要归属”。在这样的社会中,精英、大族、士绅乃以“儒家知识分子为主体,他们对于地方的舆论和意识形态,当然更有强大的影响力”。“社会力量和文化力量密切结合,又据有经济的优势,文化的精英成为实质的‘贵族’。”这一阶层的巨大存在,左右着中国历史的发展:郡县大族相互支持,有时足以抵制中央的力量,这就成为分裂的原因;但同样是他们,使中国始终有文化认同的力量,从而在分裂时代又起到重新整合的作用。从这里,贵族-文人在传统中国社会中的特殊重要性,已不难看出来。在第九章,许先生又将宋代以后的儒家文化,与欧亚的基督教与伊斯兰文化进行对照。他认为,欧洲近世经过宗教革命和民族国家的兴起,普世教会早已解体;伊斯兰世界经过欧洲帝国主义冲击,教会只能管到自己的教徒,也失去了普世性。“倒是中国的儒家,并没有教会,也没有明显的组织,儒生是寄托在政权的体制内,朝代可以改变,可儒家权威及其造成的社会制度,却是长久存在。”这就告诉我们,因中国没有普世宗教,是世界史上十分奇特的“一个世界”的社会,所以,儒生-士绅-文人就有了特殊的地位。这地位甚至可跨越政权,居于政权力量之上。且中国自上古起就有“重文”(而非古希腊之“重言”)传统,古代士绅、文士的思想声望之流播,主要靠其诗文(也辅以字画),“刻一部稿”往往成为终身追求,这追求有时更高于事功。因为有这样的传统,到了现代,即使“专家化”已成为一种不可抗拒的潮流,“专家之上的文人”将仍是中国社会的一种文化渴求,同时,它也将成为一种保持中国自身文化特性的可能。——从本书所涉及的这些文化精英身上,我们将不难看到这种“渴求”和这种“可能”的同时存在。
总而言之,我之所谓“文人”,是包括学人在内的一种统称,它的对立面,应是那种以西方式的职业化为最高事业追求的所谓“专家”。
据此,我以为,常识、日常、专家之上的文人,此三者,也就是中国文化的密码了。当然,这是个大得无比的问题,故望远近师友及读者诸君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