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大陆热播两部影视片,一为英国电影《王牌特工:特工学院》,一为国内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前者是依漫画改编的,后者是据小说改编的。两者本来了不相涉,但说着说着就像双节棍,中间还真隐然连起来了。
《王牌特工》豆瓣评分过高,不过也值得去影院消遣一回。概括起来,大概就是《黑镜》科技哲学的套路、草根逆袭的路线、超级少年选秀的模式。就整体而言,定位为一部加强版的“007”庶几近之。最初觉得里面科林·费斯饰演的那个大叔绅士派头显摆过了点,刻意矫饰或者故意戏谑,反倒给人一种不正经的感觉。但电影工业发展至今,古典原则本来就是用来调侃的,学院派自觉地不讲究反倒像戏仿的修辞,有时还不失虐恋般的致敬意味。布莱希特之后,又再在波兹曼之后,大家都知道电影只是戏,是娱乐是工业,太较真,反而不是合格观影者、评论者了。我想,这么说算是体贴了他们的刻意、回护他们的过头吧。但我的朋友“橘子小姐”说,根本不是什么刻意或故意,是导演沉浸在绅士文化里无法自拔。确实,英国影视剧里的绅士派不都带着摆拍的傲岸吗!这种绅士范,或者说这种格调的调调、这种调调的格调,当做一种文化或许更好理解、更便于同情。
大叔的绅士派头看顺眼了,小伙子的情事又被人抱不平了。独立媒体人上官乱说:“英国佬始终不想放弃自己的绅士范儿。男主虽被设定为街头小混混,但最后睡的却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女同事,而是打酱油的皇室公主。”似曾相识!是什么?哦,对了,路遥、《平凡世界》《人生》以及小说中流露出的对村里或县里干部孩子的憧憬。不要觉得莫名其妙,要怪就怪他们交织出现在我们时代那喧嚣大众文化广场。
《南方都市报》的何小手说:“《平凡的世界》感觉就是讲述凤凰男的发迹史、封闭时代的成功学、不堪的人生格局。有时候听农村孩子谈理想真的容易失望。”是的,二十年前初读路遥,就深感作者很辛苦可同情但不敢高看。上海的余大师那涂着口红的悲苦,与那一代人的“我的中国心”同构又同质,于是轻易地相互感动、自我陶醉。同样的道理,路遥作品的社会效果也刚好反照中国那一辈人的精神底色。而引领书里书外人的价值实在引不起我辈共鸣。一直以为,图强是为自立,自立是自我成立,而不是自我否定,不是要做上人上人,不是有一个卑贱的我要置换,而是一个高贵独立的我要成长。
夫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不是说因为是君子,所以偃蹇穷困能固守人的尊严、礼的法度,小人则没有底线、无所不为,而是穷困中能自立自爱的才是君子,否则就是小人。事实上,人在贫微时,尤其要固守,有独立和自尊,就可以立身,连这个都没有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庄子·山木》中也清楚的划出了贫和穷的鸿沟,魏惠王看到破衣烂衫的庄周,忍不住问怎么这么穷困?庄子说:“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这是庄子的贵气所在。如果贫而不能固守,那就真是穷了,即便来日通显,为了忘却的纪念也就只好尽扫故旧。在胡斐的小说草稿中主人公有一段自白,大概是说,我是穷怕了,现在见到富人就巴结,巴结不上了,再骂他为富不仁。如此底色,算典型的阿Q式的流氓无产者了,即使奋斗成功,大概不出“翻身农奴把家当”的凤凰男格局。
不管富贵穷通,引领我们成长的最好向标应该是贵族精神、君子之道,而非草根或食肉者身上都有的最卑贱的成功学。在《平凡的世界》中随处可见的是坚韧、忍耐,但一不小心就露出了心仪县级高干子女莫名的卑怯、对城乡上下、编制内外分出了贵贱不同的情好。《孟子》是一本讲大丈夫的书,主张大丈夫就要“贫贱不能移”。《论语》是一部讲君子之道的书,夫子除了说“君子固穷”还赞美子路的独立:“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曾国藩就在家书中曾推重这种“不忮不求”的独立人格乃圣贤千言万语之要害,希望子弟辈谨守。
格调不高的励志,不管战胜了多少苦难,可能只让人看到你自卑的焦虑,而没有丝毫硬汉的崇高,好强的未必是强者,出人头地的未必可贵。可怜可悲、可敬可贵,不在于是否与苦难为伴,与奋斗为友,而在于如何面对苦难,向何处奋斗。也许,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更需要超越性的启蒙,即独立强者的人格辅导。于此,不嫉妒艳羡、不饥渴贪求的不忮不求都不够了,夫子尚且说“是道也,何足以臧”?难怪他对子贡说,“贫而无谄”固然不错,但“未若贫而乐”。这是一种超越人伦道德的圣贤气象、一种高贵人格的精神传统。
惜乎这些高贵的传统或圣贤的气象都被扫平殆尽,我们不得不在八十年代重新自我启蒙。那个时代的作家大概都自觉肩负着这种使命感。又惜乎新搭的水管里终难流出古典的血液。启蒙再不能是英雄的启蒙,而须是人的启蒙:不是奴隶主的启蒙,不是领主的启蒙,不是主子的启蒙,人上人的启蒙,而是自我的启蒙,个体的启蒙,平民的启蒙,人的启蒙。它不是成功教育,是人的哲学、个体成而立的哲学。自居平民亦绝非要与贵族精神或者精英意识立异。个体的成立,恰恰需要君子之道、大丈夫之气,需要贵族精神、精英意识,只是请同时回归平淡感性的俗世俗情,别再做救世主了。
于此,我们可以循着双节棍中间的系链再回到英国的绅士做派和狄更斯笔下的贫穷。《远大前程》中,铁匠乔来到伦敦看望意气风发的皮普。皮普虽然内心矛盾,但依然还是无法掩饰对自己的过去的厌恶,无法掩饰想与眼前的故人保持距离的局促。铁匠却尽量照顾他的卑怯,并保持了一个乡下人应有的体面和宽厚。此情此景,我看到,铁匠那破旧的礼服礼帽有了子路敝缊袍的体面和自尊的光彩,而皮普的光鲜狐貉却发散着下贱和卑怯的臭味。而最重要的是,不管是铁匠,还是狄更斯,都没有与皮普混为一体,没有像我们的作者一样将自己完全代入进去,并鼓舞一代人将自己代入进去。铁匠知趣而达礼地回去了,狄更斯则给了皮普当头棒喝,一键删除,让他黄粱一梦、一贫如洗、重回过去。在回到过去的起点上,狄更斯才让皮普重新醒悟,找回做人的本分本色。同样是草根逆袭,做也做出绅士派、做就要做足绅士派的《王牌特工》继承了英国绅士的传统的同时,也以电影工业特有的审美恶趣让公主为之宽衣解带,快乐且不正经。《平凡的世界》则还艰苦地走在逆袭的道路上,严肃而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