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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5月27日 星期三

    儿童舞蹈课

    [挪威]卡尔·奥韦·克瑙斯戈德著,康慨译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5月27日   21 版)
    卡尔·奥韦·克瑙斯戈德
    哈尔姆斯塔德公共图书馆里的幼儿舞蹈课。这张由帕特里克·莱昂纳德松拍摄的照片与克瑙斯戈德参加的那一个无关,后者的规模显然更大。

        挪威作家卡尔·奥韦·克瑙斯戈德(KarlOve Knausgård)厚达三千六百页的自传体超长巨作《我的奋斗》(MinKamp)已经成为风靡世界的文学现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也是一部不同寻常的教育小说。书中记录了他从苦闷的青春期少年到摇滚小子和文学青年,从乡村教师到新锐作家,以至丈夫和父亲的成长道路,加上儿女的早期教育,是为“奋斗”或苦斗的历程。

     

        大女儿瓦尼娅出生后,妻子琳达·博斯特伦很快回到学校,于是,卡尔·奥韦做起了家庭主夫的工作,买菜,做饭,带孩子,但即使在瑞典——斯堪的纳维亚是世界上妇女权利得到最大伸张的地区——在接手这种传统上由女性承担的社会角色时,他还是感到很不自在,甚至怀疑自己正在失去雄性气质。下文描写了斯德哥尔摩公共图书馆里的一次幼儿舞蹈课: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合上书,抱起她,如果我们在室内,便取出调羹、食品罐子和围嘴,如果在户外,便赶快择路前往最近的咖啡馆,拉过一只高脚餐椅,把她放进去,然后走向柜台,请店员将食品加热,这种事他们做起来并不情愿,因为那个时候正值婴儿潮,斯德哥尔摩满街都是宝宝,由于大量三十来岁的女人做了母亲,她们有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所以办给母亲们看的时髦杂志开始出现,孩子成了装饰品,一个又一个女明星同意和家人一起在照片上亮相,在采访中谈及家庭。以前属于私人领域的事情,此时纷纷涌进了公共竞技场。到处都能读到产前阵痛、剖腹产和母乳喂养,婴儿装,婴儿车,供年幼子女的父母参考的度假指南,这些东西纷纷成书出版,其作者既有居家丈夫,也有苦大仇深的母亲,她们被工作和生育弄得精疲力竭,身心俱废,感觉自己上了当,受了骗。一些过去还属于正常的话题,现在你最好不要说三道四,这就是儿童,儿童问题如今被推到了人生大义的最前沿,充满了人人应该为之侧目的狂热——这能有什么意义?这种蠢行我也有份,我用小车把孩子推来推去时,与众多把父道看得高于一切的父亲并无二致。当我坐在咖啡馆给瓦尼娅喂食的时候,每次少说还有另一个做父亲的也在店内,他们多半与我年纪相当,三十五六的样子,剃着光头,以此掩饰脱发。谢顶和高额如今几乎成了绝响。看到这些父亲,我总是感觉有点儿不自在,我发现我很难接受他们的女性化神态,可我自己的举手投足也跟他们一样女性化了。不夸张地说,我对推婴儿车的男人所抱有的轻微蔑视,实乃一柄双刃剑,看到他们时往往也看到了我自己。我不相信只有我才有这种感觉,在儿童游戏区,我感到偶尔能从某些男人脸上看到一种不自在的神情,当孩子在周围玩耍时,他们的身体显出坐立不安的迹象,恨不得抓挠游戏设施。每天跟你的孩子在儿童游戏区花几个小时也就罢了,可是还有更糟糕的事。琳达刚刚开始带瓦尼娅去斯德哥尔摩公共图书馆,那里有一个为刚学走路的宝宝开办的儿童舞蹈班,等我开始带孩子时,她也想让瓦尼娅接着学下去。我隐隐感觉自己大难临头,所以一口拒绝,这事用不着讨论,瓦尼娅现在由我带,所以儿童舞蹈班不上就是了。但琳达隔三差五,还是说个没完,过了几个月,我对软男角色的抵抗已全盘瓦解,又考虑到瓦吉娅长势喜人,每天的活动确实需要多些花样,于是有一天我说了行,转天我们便合计到公共图书馆上儿童舞蹈课的事了。记得早点儿到,琳达说,很快就满员了。于是一天下午,我早早推着瓦尼娅上了斯韦亚路,走到奥登广场,过马路,便进了图书馆的大门。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从没来过这儿,虽然这是斯德哥尔摩最漂亮的建筑之一,由阿斯普隆德在20世纪20年代设计完成,那一时期在我看来当属上个世纪最好的一个阶段。瓦尼娅吃好了,睡好了,穿着为上课而精心挑选的干净衣服。我推着婴儿车走进馆内宽阔的圆形空间,向柜台后面的一个女人打听儿童区怎么走,随即按照她的指示,走进侧面一个排列着儿童书架的房间,屋子紧里面的一扇门上贴有海报,说本次儿童舞蹈班下午两点在此开课。三辆婴儿车已经到场。车主们坐在稍远处的椅子上,那是三个穿厚外套、面带倦容的女人,个个都在三十五岁上下,而小孩们流着鼻涕,正在她们之间的地上爬来爬去。

     

        我把婴儿车停到她们的车旁边,抱出瓦尼娅,坐到一个小架子上,把她搁在我腿上,脱掉她的外套和鞋,把她轻轻放到地上。本以为她也能爬一爬,可她不愿意,她不记得以前来过这儿,所以只想和我粘在一起。她伸出双臂。我把她抱回到腿上。她带着好奇注视着别的小孩。

     

        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手里拿着一把吉他,从房间另一头走过来。她肯定只有二十五岁左右,一头金色长发,外套及膝,下穿黑色长靴,走到了我的面前。

     

        “嗨!”她说,“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来上儿童舞蹈课的吗?”

     

        “是的,”我抬起头看着她说。她真得很漂亮。

     

        “你报名了吗?”

     

        “没有。”我说,“必须报名吗?”“对,必须报名。今天恐怕没有空位了。”

     

        好消息。

     

        “太可惜了。”我说着站起身。

     

        “因为你以前不知道,”她说,“我想我们可以让你加个塞儿。下不为例。过后你要先报名才能上下一次的课。”

     

        “谢谢你。”我说。

     

        她笑起来实在漂亮。然后她打开门进去了。我伸长了脖子,看到她把琴盒放到地板上,脱去外套,摘下围巾,搭到房间靠里的一把椅子上。她有一种清新、轻盈、春天般的气质。

     

        我猫腰看着这一切。我应该起身走掉,可是我不是为了自己到这儿来的,我来这儿是为了瓦尼娅和琳达。所以我屁股生根。瓦尼娅已有八个月大,对任何类似演出的活动都万分着迷。眼前这一个正合她的心意。

     

        更多推婴儿车的女人零零星星地到了,房间里很快充满了说话声、咳嗽声和笑声,衣服窸窣作响,袋子开合有声。大部分母亲来的时候,似乎都是两人结伴或三人同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好像是唯一的男人,形单影只。但就在两点钟之前,又来了两个男人。根据他们的身体语言,我能看出他们彼此认识。其中一位大脑袋,小个子,戴眼镜,冲我点了点头。我差一点儿要踢他。他想什么呢?以为我们属于同一家俱乐部吗?这时大家纷纷脱掉外套和鞋帽,拿出奶瓶和拨浪鼓,跟孩子一起坐到地板上。

     

        母亲们早就开始进到儿童舞蹈班要上课的屋子里去了。我一直等到最后,还剩一分钟的时候才站起来,单手抱着瓦尼娅走进去。地板上已经摆好了供我们坐的小垫子,那位年轻女人是指导老师,坐在我们前方的椅子上,腿上放着吉他,面带微笑,扫视了一下观众。她穿一件米黄色的羊绒衫,胸部曲线优美,腰肢纤细,两腿修长,上下交叠,上面那一条轻轻摆荡,脚上仍然穿着黑靴子。

     

        我在小垫子上坐下,把瓦尼娅放到腿上。拿吉他的女人讲了几句欢迎的话,瓦尼娅的两只大眼睛紧盯着她。

     

        “咱们今天有几位是新来的。”她说,“也许你们愿意做个自我介绍。”

     

        “莫妮卡。”一位说。

     

        “克里斯蒂娜。”另一位说。“卢尔。”第三位说。

     

        卢尔?这算什么鬼名字?

     

        屋里安静下来。这位漂亮的年轻女人看着我,投来鼓励的微笑。

     

        “卡尔·奥韦。”我阴沉地说道。“那我们先来唱一首欢迎曲。”她说完便弹出了第一个和弦,琴声回荡,她继续讲解,当她朝某位家长点头时,家长应该说出自己小孩的名字,然后大家一起把这个名字唱出来。

     

        她轻轻弹出同一个和弦,大家开始合唱。这首歌的用意是每个人都对朋友招手说你好。孩子如果太小,还不能理解,就由父母抓住他们的手腕,帮他们招手,这个动作我也做了,但是第二段歌词开始后,我就再也没有理由坐着不出声,而不得不唱起来了。在女人们的高音合唱中,我低沉的声音仿佛受着病痛的折磨。我们先对朋友唱十二遍你好,再唱每个小孩的名字,然后才能继续。下一首唱的是身体部位,让孩子们唱到哪儿摸到哪儿。脑门,眼睛,耳朵,鼻子,嘴,肚子,膝盖,脚。脑门,眼睛,耳朵,鼻子,嘴,肚子,膝盖,脚。接下来我们拿到了有点儿像拨浪鼓一样的乐器,看来唱新歌的时候要摇一摇。我不觉得难堪,坐在这儿不是难堪,而是受辱和失去人格。一切都是温柔、友好与可爱的,所有动作都是细小的,我蜷缩着坐在小垫子上,跟妈妈们和宝宝们挤在一起,哼哼唧唧地唱歌,更有甚者,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我想跟她睡觉的女人。但是,坐在这儿让我看起来完全失去了杀伤力,没有尊严,阳萎不举,我和她之间没有了差别,只是她更漂亮而已,这种等同,甚至我的尺寸,以及我的自愿,都让我充满了愤怒。

     

        “现在该让宝宝们跳跳舞了!”她说着把吉他放到地板上,起身走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面放着一台CD播放机。

     

        “大家站成一个圆圈,我们先朝一个方向走,边走边跺脚,就像这样,”她说着跺了跺她漂亮的脚,“转过身,然后反方向回来。”

     

        我直起身,抱起瓦尼娅,站到大家排成的圆圈里。我看了看另外两个男人,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照料自己的小孩。

     

        “对,对,瓦尼娅,”我小声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你爷爷过去老这么说。”

     

        她仰起脸看看我。到现在为止,她对孩子们要做的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趣。她连响葫芦都不想摇。

     

        “那我们就开始了!”漂亮女人边说边按下了CD播放机的按钮。

     

        一支类似民歌的旋律飘荡在屋子里,我开始跟随别人,和着音乐的节奏迈着步子。我双手托着瓦尼娅的两条胳膊,让她靠在我胸前摇来晃去。接着我得跺脚,让她打转,然后转身返回。很多人乐在其中,笑声不断,甚至能听见兴奋的尖叫。这一轮结束之后,我们得单独跟自己的孩子跳舞。我一边搂着瓦尼娅左摇右摆,一边在想,这可真是活见鬼,装温柔,作可爱,跟各种带孩子的陌生母亲在一起。这个节目完了之后,还有一个活动,要用到一块蓝色的大帆篷,一开始先假装那是大海,我们唱起了关于波浪的歌,大家一起上下摆动帆篷,弄出波浪的样子,然后让孩子们到下面乱爬,最后我们突然掀起帆篷,这一幕同样有我们的伴唱。

     

        等她终于向大家道谢并说了再见,我就赶紧往外冲,到外面给瓦尼娅穿上衣服,谁也不看,只盯着地面,周围欢声笑语,比他们进去之前更为愉快。我把瓦尼娅放进婴儿车,系好安全带,推上她就出了门,动作之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到外面的街上,我就想撕心裂肺地来一番狂喊,把什么东西砸得粉碎。但我必须尽快让自己远离这个耻辱之地。

     

        “瓦尼娅啊,瓦尼娅,”我一边说,一边沿着斯韦亚路一溜小跑,“你觉得好玩吗,嗯?我可真没觉得好玩。”

     

        “达,达,达。”瓦尼娅说。

     

        她没笑,可她眼睛里透着高兴。她伸出手指。

     

        “噢,摩托车。”我说,“你跟摩托车有什么关系,嗯?”

     

        走到滕纳尔街拐角处的孔苏姆商店,我进去买些晚餐要吃的东西。幽闭恐惧症的感觉挥之不去,但攻击欲已经消失,当我推着婴儿车,在货架之间的过道内穿行时,我已经感觉不到愤怒了。商店唤起了回忆,三年前我刚搬到斯德哥尔摩时,便经常光顾此店,当时我在诺尔斯泰特出版社给我安排的公寓里暂住了几个星期,就在这条街上,只有一箭之遥。我那时体重超过一百公斤,就此进入了半睡半醒的黑暗状态,一心逃离从前的生活。那段日子没有多少乐趣可言。但我决心重新振作,于是每天晚上我都到小扬森林去跑步。我连一百米都跑不到,心脏便开始狂跳,气喘吁吁,几欲痉挛,只好停步。再跑一百米,两腿已哆嗦个不停。然后,我就只好以步行的速度回到旅馆式的公寓,就着汤吃干面包。有一天我在这商店里看见一个女人,电光一闪,她就站到了我的身边,正好挨着肉食柜台,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她外表上那种纯粹的肉体性,一下子让我充满了急速膨胀的性欲。她用双手把篮子提在身前,头发是赤褐色的,苍白的脸上长着点点雀斑。我吸到了她的一点儿体味,一种淡淡的汗味和肥皂的味道,立时目瞪口呆,心怦怦地直跳,嗓子一阵阵发紧,呆立了大概十五秒钟,因为就在这当儿,她靠近过来,从柜台上拿了一袋莎乐美肠,然后扬长而去。付款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她,她站在另一个收银台前,始终未曾尽退的欲望又一次在我体内迸发。她把东西装进口袋,转身走出门外。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瓦尼娅从婴儿车里很低的位置往外看,发现了一条狗,她用一根指头指着它。我总是禁不住去想,她在观察周围世界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这无尽的人流,这面孔、汽车、商店和标志的长河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并没有以一种不加鉴别的方式来看这个世界,最起码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因为她不仅有规律地指向摩托、猫、狗和其他婴儿,而且还就周围的人构建出了一个非常清晰的等级体系:第一等级是琳达,然后是我,然后是姥姥,再然后是其他人,以此前几天内他们在她身边出现的时间长短为序。

     

        “对,瞧啊,一条狗。”我说。我拿起一盒牛奶,放到婴儿车上,又从旁边的柜台上拿了一袋新鲜的意大利面。接着我又拿了两袋塞拉诺生火腿,一罐橄榄和莫扎雷拉奶酪,一盆罗勒,还有一些西红柿。在以前的生活中,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去买这样的食物,因为我压根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可现在我还是来这儿了,置身于斯德哥尔摩有文化的中产阶级心脏地带,但是像这样迎合意大利的、西班牙的和法国的各种东西,而排斥瑞典的一切,在我看来很蠢,而且渐渐地,由于越看越多,我也觉得这是令人厌恶的,不值得我浪费精力。当我思念猪排卷心菜、炖牛肉、蔬菜汤、土豆团子、肉丸子、肺糊糊、鱼糕、炖羊肉、熏香肠、鲸肉、西米露、粗面粉、米布丁和挪威米粥的时候,我思念的70年代正是这样的味道。但是吃什么对我并不重要,所以我倒不如投琳达之所好。

     

        我在报摊前稍停片刻,合计要不要买两份晚报,这是瑞典发行量最大的两家报纸。读它们就像一袋子垃圾整个倒在你头上。感觉头上再多一点儿垃圾也无妨的时候,我偶尔也买一次。但今天还是算了。

     

        我付完钱,又上了街,温暖的冬日天空之下,人行道上反射着暧昧的光,十字路口的每个方向都有汽车排队,仿佛原木在河上重重堆叠。为了避开车流,我上了滕纳尔街。这里有一家我总是留意的二手书店,我在橱窗里看见一本马拉帕尔特的书,盖尔曾经带着很大的热情说起过,还有一本收入亚特兰蒂斯丛书的伽利略作品。我掉转婴儿车,用脚后跟慢慢把门顶开,然后拉着车,倒退着进了屋。

     

        “窗户里有两本书我想要。”我说,“伽利略那本和马拉帕尔特那本。”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掌柜的说。他五十多岁,穿一件带领扣的衬衣,鼻尖上架着一副方框眼镜,从镜片上方看着我。

     

        “橱窗里。”我用瑞典语说,“两本书。伽利略,马拉帕尔特。”

     

        “那本天上的和那本打仗的吧?”他说,然后转身替我拿书去了。

     

        瓦尼娅已经睡着了。儿童舞蹈课这么累?

     

        我拉起头枕下的小把手,朝我的方向轻轻放低,让她躺到婴儿车内。她的手在睡梦中摆了一下,又紧紧握住,和她刚出生时的动作一模一样。这样的动作得自天生,后来慢慢地被她自己的行为所取代,但是在她睡着以后还会再度觉醒。

     

        (选自《我的奋斗》第二部,标题为译者所加。读书报得到授权。据唐·巴特利特英译本改定稿并逐句对照挪语原文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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