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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5月06日 星期三

    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在生命和生活没有遭受病魔和天灾人祸的侵袭的时候,在尽情地、毫无危机感地享受着健康和平安带来的快乐时,有多少人会真正地居安思危呢!

    谁能感知生命中真正的疼痛与危机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5月06日   12 版)

        林为忠与妻子痛失儿子,历尽艰辛又抢在妻子的生育年龄结束之前重新生下了自己的儿子,相比于我以前采访的不幸家庭,他们确实是幸运的。

        但经历了太多艰难与磨难的林为忠,却并未在我的面前显露出丝毫的轻松,相反,此刻他在我面前显露出来的沉静与冷峻、伤感与无奈,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人生的沧桑与无助、生命的苍凉与悲壮。

        林为忠向我讲述了痛失儿子之后,生活中和心灵深处那难以抚平的创伤。

        他和妻子都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他们在这个社会中都有各种同事、朋友、同学,更有带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和各种近亲远亲,每每与人家见面,对方出于关心和同情,都要询问几句安慰几句,每每却都会勾起他们的伤感、对那已经一去不返的好儿子的无限思念。

        即使是夫妻俩单独相处的时候,那已经永远失去的儿子其实也仍然永久地装在他们的心上。逢年过节,他们忘不了他。他的生日,他们也无法忘记。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同事也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一般都不会提林为忠那失去的儿子了,他们怕勾起林为忠的伤心。

        林为忠接着向我讲起儿子后事的处理情况,声音仍然低沉、缓慢。

        “孩子去世后,骨灰搁八宝山了。但有年限问题,只放三年,三年以后按要求必须找地方安放。我跟爱人商量以后怎么处理。我说现在咱们有乖乖,你要合力精心抚养他,不要再老去想大儿子。不是说咱们不在乎大儿子,绝不是,小宝是咱们永远美好的记忆,但现在先不要去想得太多,抚养乖乖要紧。每年清明节或节假日,咱们有时间去扫扫墓、看看他。我说我想他了,自己会抽时间去,跟他说点儿心理话。”说到这儿,林为忠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禁不住哽咽起来,泪水也夺眶而出。

        时间大约是过了几分钟,不,也许已经过去了几年——林为忠的情感恢复了平静。他清了清嗓子,眨了眨眼睛,说了声“对不起”,用喑哑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继续讲:

        “男同志啊,有时有话,压在心底里太长了,也不行。有时礼拜六,我一个人外出,对我爱人撒个谎,说是单位加班,出了家门却独自坐车去八宝山看小宝。”他又哽咽起来,讲不下去。待强制自己平静下来,才继续说,“所以呢,我说我们现在身体还行,每年都还能抽出时间去看他,想看就去看,一般是他的生日、清明啊或是天气好的时候。刚开始的时候,去得比较多,第二年少些。她去的时候我也去,我一个人去的时候她不知道,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不让她知道,是希望她身体好,不分心,全力抚养乖乖。我也知道她爱我,喜欢我。我的目的是倾心照顾她,让她精神愉快,其他的事,我自己承受。开始处理车祸时,我也是这样。包括法医鉴定完了,给孩子整整容,我都没沾边,全权委托我哥和我妹妹。我陪着我爱人,没让她去,坚决不让她去——为什么?我说咱们把宝宝美好的印象留在脑海。所以,儿子至今在我们脑子里的就是他那天早上离家前同我们打招呼的那个形象。”

        对于儿子骨灰的安放,林为忠也经历了艰难的选择和情感的折磨。

        夫妻俩每次去八宝山看望儿子,都得尽可能不让双方的老人知道,否则老人会触景伤情,毕竟是白发人记挂早逝的黑发人,想起来都会令人伤心、唏嘘感慨啊!不仅如此,每次看望儿子之前,夫妻俩都无一无例外地要到专门卖祭品的商店去买些祭品,每一次,卖主都热情推荐:“去看老人,买些寿桃吧!”这种招徕,虽是无意,却字字如针,针针扎在林为忠和刘春华夫妻的心上,令他们阵阵颤痛,令他们伤心难抑。每次如是,让他们疼痛不已,伤心不已。他们被迫无奈,开始考虑儿子骨灰到底该怎么安放,毕竟按照惯例,八宝山只能给存放三年。

        夫妻俩考虑再三,觉得最佳的方式还是撒海。至于撒海怎么办理,林为忠都打听好了:目前北京市每年春、秋各有一次,费用是每去1人380元。

        为什么要选择撒海的方式呢?林为忠说:“这样以后我们在家里悼念他就可以了,这跟到具体的某一个地方去悼念不一样。比如我母亲,每年清明节我都要去一次,但那是老人,心情不一样;虽然儿子也是亲人,但那种悲痛不一样,那种悲痛让你有些受不了,因为毕竟是非正常死亡。而且,随着我岁数的逐年增加,加上我本身的心脏病,我也越来越有些受不了。每去一次回来,我的心脏,我的心情,我的体力,都得缓和好几天才能恢复。每次去,我想得都很多,包括我自身的生命”他的伤心又一次阻止他说下去。但看得出,他在考虑自己一旦不在人世、包括他的妻子百年之后,到那时候,如果儿子还是安放在固定的某一个地方,还会有谁再去看望他呢?

        经历了诸多磨难的林为忠,此刻在我的面前似乎已经少了一些悲伤,多了几分沧桑与从容。面对生活和磨难,他感慨道:“我之所以同意接受你的采访,是希望这事对你写作有用,能为你提供一点素材。我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理历程,我经历过磨难,我希望我的处理方式能给别人带来一些启发、警示或者帮助。说实在的,人都是高级动物,许多东西都是后天学的,包括遇到打击之后,你应对打击的方法。不同的人采取的方法不同,各有利弊。还有,每一个人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如何对待打击,采取的方式当然也不一样。旧的困难克服了,新的问题可能又来了。只有生命终结了,你闭上眼睛了,你才会有安稳的时候。只要你活一天,几乎任何一天都会有新的事来打扰你。”

        我发现林为忠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心情已经趋于平静,脸上真的是饱经沧桑之后的那种从容。他甚至还告诉我:“我不希望将我的经历写得那么悲伤,相反,我希望人们通过我的经历,能从容地面对生活和生命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磨难,要多几分信心,多几分坚强。”

        这当然是林为忠对世人的美好愿望和良善之言。

        但世间的许多事情,毕竟不是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尤其是面对灾难,生命中的危机、脆弱和疼痛,到底有多少人能够坚强、从容地应对与承受呢?

        我再一次审视眼前这位从磨难中走过来的、如今已满头白发的中年男子。

        林为忠说,自己现在的满头白发,大都是孩子出事之后出现的。这些白发,似乎是在刻意记载刚刚经历过的那些磨难。他自我总结、同时又感慨道:“唉,人这一生啊,坎坷真是太多了!有时你真的是感觉自己快过不去(这道坎)了。生活往往是那样地无助,别人只能从侧面帮一点儿,但主要的你只能靠自己解决。”

        我又一次安慰他:“你是不幸中的幸运者,我采访过的家庭中有的与你们夫妻俩的年龄相当,痛失孩子之后,他们也渴望能重新生一个孩子,遗憾的是已经生不了孩子。”

        林为忠说:“这事只能顺其自然。我跟爱人说过,实在咱们要生不了,就想办法搞个试管婴儿,费用当然很高,得两万八千元。不管是试管婴儿还是用药物调理之后正常的生育,都应该有各种思想准备,就像我现在的这个孩子,出现这些问题以前完全没有想到。所以,孩子刚怀上时,我就考虑出生时要留脐带血,以备将来孩子万一身体不好时所需,孩子将来要没有什么事,脐带血也可以贡献。比如患白血病,治疗的最好办法是干细胞移植,而非血缘关系干细胞的合适配型机率只有十万分之一。脐带血中含有大量的干细胞,我的理解是留脐带血等于留了另一把生命的钥匙。这样生命就有了两把钥匙,万一其中的一把丢了,另一把还可以用上,生命还可以继续。留脐带血时,我找的是人民医院,他们在亦庄有一个内部血库。因为我爱人身体弱,只留了七十毫升,正常应该是留一百至一百二十毫升,检查合格才能留,每年需要给医院缴纳五百元的脐带血保存费。在我留脐带血之前,有人劝我说给孩子买保险,我说保险除了经济上的补偿外,其他无济于事。”

        林为忠能留住孩子的脐带血,这让我感到很惊讶,觉得他很敏感、思想很超前。因为那一阵子,我刚刚组织了一篇关于这方面的报告文学,题为《中国呼唤建立大规模的生命银行——一个为挽救千百万鲜活性命的艰难传奇》,讲的是中国目前千百万白血病患者由于国内干细胞严重匮缺所面临的治疗危机,呼唤中国建立大规模的干细胞血库。这篇报告文学,我正打算在我主编的《北京文学》杂志上发表。由于组织这篇报告文学,我对干细胞和脐带血的重要性刚刚有了了解,而孩子出生时在医院的帮助下贮存脐带血,这种意识在全国来说还是很超前的,有这种意识的人在全国也还很少很少。林为忠有这种超前的意识,非常之好,但很显然,他的这种意识是在他痛失孩子之后才有的,他已经深刻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和随时深藏着的巨大危机。而为了应对这种危机,他先于常人捕捉到了应对危机的方法,在了解了这方面的知识之后,果断留下了新生儿的脐带血——尽管保存脐带血每年要付出500元的费用,但我认为非常值得,我为他的这明智决策感到欣慰。

        然而,对于中国目前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在他们的生命和生活没有遭受病魔和天灾人祸的侵袭的时候,在他们仍然尽情地、毫无危机感地享受着健康和平安带来的快乐时,他们当中有多少人会真正地居安思危?又有多少人会懂得在自己的孩子出生之时千方百计地留下生命的另一把钥匙?

        没有。生活的绝大多数人在平安和健康的时候,是很难有这种超前的防患意识的。而只有在经历病魔或灾难之后,他们才可能忽然醒悟,并竭尽全力地亡羊补牢。

        (本文摘自《失独,中国家庭之痛》,杨晓升著,太白文艺出版社2014年10月第一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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