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词中“东临碣石有遗篇”,提到了曹操登碣石所作《观沧海》。关于曹操《观沧海》中所说“东临碣石”之“碣石”的地点,有诸多说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毛泽东诗词选》注:“今河北省昌黎县境,北戴河以西。”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毛泽东诗词集》改注为:“据近年来考证发现,碣石在今辽宁省绥中县西南的海滨,西距山海关约三十里”。这一改注,引起了一些学者及毛泽东诗词研究者的质疑。看来,弄清碣石的准确地点很有必要。笔者从历史上对碣石山的诸多记载以及曹操当年北征乌丸(也叫乌桓)的行军路线考证推断,《毛泽东诗词选》所注更为合理。
《观沧海》的创作背景
东汉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二月(农历,下同),曹操东征海贼管承得胜还邺(今河北临漳县西南邺镇),时北方三郡乌丸及袁尚、袁熙作乱。为稳定后方,三月,曹操率兵征讨三郡乌丸(指聚居在右北平郡、辽西郡、辽东郡的乌丸人)。五月到无终(今天津市蓟县),因雨,道路不通。至七月,辟本土田畴为乡导,从卢龙塞(今河北迁西县北喜峰口一带。即秦长城东西横穿卢龙山段,秦长城于此地遇濡水〔今滦河〕断垣处)出空虚之地。八月,登白狼山(今辽宁喀喇沁左翼蒙古自治县南六十里大阳山),卒与虏遇,斩蹋顿(乌丸的首领)及名王等首领,战事获胜。曹操追袁尚、袁熙至柳城(今辽宁朝阳市朝阳县西南十二台营子),迫袁氏兄弟逃奔辽东郡襄平(今辽宁辽阳市)。九月,曹操由柳城班师,入卢龙塞,至孤竹(在今河北卢龙县西偏南玄水〔今青龙河〕与濡水交汇处东南约五公里处)。曹操在孤竹驻军期间,东临碣石山,眼望前面渤海及东面的北戴河半岛,心情舒畅。想到初到无终时的惆怅心情,进而想到北方已无后顾之忧,自己即将实施的一统天下的伟业,自然感慨万千,面对沧海,发出了“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慨叹,写下了《观沧海》这一千古名篇。
曹操大军的行军路线
关于曹操北征乌丸,《三国志·魏书》涉及此事的记载如下: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建安)十二年春二月,公自淳于(今山东安丘市东北三十五里杞城)还邺……将北征三郡乌丸……夏五月,至无终。秋七月,大水,傍海道不通,田畴请为乡导,公从之。引军出卢龙塞,塞外道绝不通,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经白檀(即白檀县,治所今河北滦平县东北小城子。不能误解为白檀山,白檀山在今密云县南二十里),历平冈(在今辽宁凌源市西南),涉鲜卑庭(非后汉檀石槐立庭于弹汗山——即今河北尚义县南大青山歠仇水上之鲜卑庭。根据《三国志·魏书·乌丸传》:‘自云中、五原[指今内蒙古包头市东、呼和浩特市一带]以东抵辽水[今辽宁省大辽河],皆为鲜卑庭。’此指辽宁凌源市东鲜卑庭,实即鲜卑人聚居点),东指柳城……八月,登白狼山(今辽宁喀喇沁左翼蒙古自治县南六十里大阳山)……斩蹋顿及名王已下……及公破乌丸,或说公遂征之,尚兄弟可禽(古同“擒”)也。公曰:‘吾方使康斩送尚、熙首,不烦兵矣。’九月,公引兵自柳城还,康即斩尚、熙及速仆丸等,传其首……十一月至易水(今瀑水)……十三年春正月,公还邺。”
《田畴传》:“田畴字子泰,右北平无终人也……建安十二年,太祖北征乌丸,未至,先遣使辟畴,又命田豫喻指……遂随使者到军……随军次无终。时方夏水雨,而滨海洿下,泞滞不通,虏亦遮守蹊要,军不得进。太祖患之,以问畴。畴曰:‘此道,秋夏每常有水,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船,为难久矣。旧北平郡治在平冈,道出卢龙,达于柳城;自建武(东汉武帝刘秀年号,建武元年为公元25年)以来,陷坏断绝,垂二百载,而尚有微径可从。今虏将以大军当由无终,不得进而退,懈弛无备。若嘿回军,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出空虚之地,路近而便,掩其不备,蹋顿之首可不战而禽也。’……太祖令畴将其众为乡导,上徐无山(在今河北遵化市东至西南,东北、西南走向),出卢龙,历平冈,登白狼堆(即白狼山),去柳城二百余里,虏乃惊觉。单于身自临陈(古同“阵”),太祖与交战,遂大斩获,追奔逐北,至柳城。军还入塞,论功行封,封畴亭侯,邑五百户。”
《郭嘉传》:“太祖将征袁尚及三郡乌丸……太祖遂行,至易(即易县,今河北雄县西北十五里古贤村)……太祖乃密出卢龙塞,直指单于庭。虏卒闻太祖至,惶怖合战。大破之,斩蹋顿及名王已下。尚及兄熙走辽东……(曹操)自柳城还”。
从以上涉及此次征战事件所记载的地名,可以梳理出曹操北征的行军路线:
进军路线:邺县→易县→无终→徐无山→卢龙塞→平冈→白狼山→柳城;
回师路线:柳城→卢龙塞→易水→易县→邺。
《观沧海》即作于卢龙塞至易水回师途中。笔者之所以详细梳理出曹操进军路线,是为了进一步推断曹操入卢龙塞之后的回师路线。曹操进军时,走无终是为了经白檀到平冈,因时令不对,“时方夏水雨,而滨海洿下,泞滞不通”,在无终驻军两个月左右时间(五月至七月),进退维谷。后辟田畴为乡导,“上徐无山”,“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出空虚之地”而出奇制胜。大军回师之时,则无需再绕白檀,而自柳城“军还入塞”,所以,也无需再越徐无山回无终,而沿濡水(今滦河)东岸顺之而下,至孤竹城(孤竹城距河北昌黎县北碣石约25公里)休军,然后西南行回至易水。《三国志》虽未详细记载曹操的回师线路,但有31年后晋宣帝司马懿征辽东行军路线可证。《晋书·宣帝纪》:“(魏)景初二年(公元238年),帅牛金、胡遵等步骑四万发自京都(洛阳),……遂进师,经孤竹,越碣石,次于辽水。”
曹操当年八月征战得胜,九月自柳城回师,十一月至易水。曹操东临碣石观沧海,当是在九月末或十月初(北戴河海域农历初一或十五左右涨大潮)在孤竹城(孤竹城在回途近半位置)驻军期间。是“碣石门”还是“碣石山”对于“辽宁绥中海滨”一说,《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给出了更为明确的“考辨”,指出:“‘望海台’遗址在一个很小的半岛上,名为黑山头,这里可能就是曹操观海之处。”“碣石,为什么称碣石门,而不称碣石山呢?……碣石门就是由屹立在近海里的石柱,即海蚀柱形成的。”(详见中央文献出版社《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228—230页)
对于此说,笔者认为存在诸多不合情理之处。曹操“军还入塞”有史书明确记载,塞,即“卢龙塞”。那么,曹操若到绥中海滨,不可能是自柳城至卢龙塞之间的回途中,否则,大军自绥中可直接西向越碣石山到孤竹城,何必“军还入塞”。那么,入塞后呢,若是再反向向东,翻越碣石山到一百多里以外的绥中海滨,显然更不合情理。单以“考辨”论,若在海滨“一个很小的半岛上”,平视面前大海,看到的只能是“白浪滔天”,“一片汪洋”,何以“观沧海”,怎能见“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若碣石是指“屹立在近海里的石柱”而形成的“碣石门”,曹操怎能“登临”?
对于“不少注家把‘碣石’注为昌黎县城西北的碣石山”,“考辨”作者把它距海边的距离说成“离海四五十里”,认为“曹操不可能到那里观海,就是到那里观海也看不到‘洪波涌起’,更不可能把此山称作‘山岛’。”这显然是“考辨”作者的武断。在几十里外的山上(碣石山上东望渤海,距离约16、7公里)观看波涛汹涌的大海,完全可以有“洪波涌起”的感觉。我们不能以现代城市中的能见度去推断一千八百年前的古人视野,何况,“诗要用形象思维”(毛泽东语)。站在碣石山顶,远望凸于海中的北戴河半岛,也会给人以“山岛竦峙”的景象。倒是“考辨”作者把诗中的“山岛”,说成(曹操)“更不可能把此山称作‘山岛’”让人不知所云了。
碣石山主峰海拔695米。峭拔挺俊,加之东临大海,从远古时即被古人择为北方沿海地区重要的地理坐标,《山海经》和《尚书·禹贡》都曾有记载。而且,登碣石山观沧海的,也不仅只曹操一人。《北史·北魏文成帝纪》:“(太安)四年(公元458年)……二月景子,登碣石山观沧海。大飨群臣于山上,班赏进爵各有差。改碣石山为乐游山,筑坛记行于海滨。”《北史·齐文宣帝纪》:“(天保)四年(公元553年)……冬十月丁酉,车驾至平州(今河北河北卢龙县北潘庄镇沈庄一带)……大破契丹……丁巳登碣石山,临沧海。”这些记载足以说明,碣石山观沧海在古时已是一个著名的景观了。
考证碣石的所在,关键要看是否符合历史事实。晋武帝司马懿征辽东经孤竹,越碣石,在曹操征乌丸后31年,两事件记载一出《三国志》,一出《晋书》,碣石指同一地点无可非议。而碣石山,又正是处于曹操大军回师途中屯兵的孤竹城东面,景况既与诗中描述相符,位置也与历史史实相合。由此,笔者认为,碣石山才是曹操登临观海的确切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