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荣耀、自豪,欣喜若狂”。西班牙血统的法国当代女作家莉迪·萨勒维尔以一票优势获得2014年龚古尔文学奖时,感奋涕零,出此忘情之言。确实,从在《人道报》节图书村为过路人朗读自己的作品,到跻身巴黎德鲁昂饭店文学精英之列,她出乎预期地扶摇直上云霄,难免一阵眩晕。
25年来,莉迪·萨勒维尔写了二十余部书,从1983年完稿,七年之后才得以发表的《劳动奖章》到2009年的《无微不至》,后又经过《幽灵会》、《飞虫潜能》和几部剧本,皆与法国的几项文学大奖无缘。此次《切莫哭泣》一度以6500册的销量远远被甩在弗恩基诺斯《夏洛特》56700册之后,以至在勒诺多奖最后评选名单上落榜。不料,时来运转,她竟突然超过夺冠呼声最高的几位作家夺得龚古尔奖,实属戏剧性变化。
我多年关注西班牙内战,得悉《切莫哭泣》描述了这一段悲壮历史,赶紧去买来此书,一口气通读完。巴黎电视五台周四《大书店》节目主持人弗朗索瓦·布斯奈尔评论说:“《切莫哭泣》是一部充满激情的优秀小说,闪现了西班牙内战鲜为人知的场景,像一部宣言在现代不绝回响。”
《切莫哭泣》的主导线索,是作者母亲梦姒从加泰罗尼亚一个村庄出发,围绕她一家人及邻里的动态,展示西班牙内战的始末。其中,穿插着《月下大墓地》作者乔治·贝纳尔诺斯对天主教会支持佛朗哥实施大屠杀表达义愤的情节,构成双轨叙事层面,仿佛一部悲怆交响乐。
西班牙内战爆发前夕,美如行云流水般的梦姒刚满十五岁,由穷苦的妈妈送到富人布勒格斯门上当女仆受辱,因而对贫富悬殊的社会现象愤懑不平。她哥哥若瑟读《土地与自由》日报,受巴枯宁无政府主义学说影响,加入了“全国劳工总同盟”,梦想一个没有奴役的清平世界,视布勒格斯家族为“腐败的粪土”、“无产阶级的宿敌”,其观点感染了妹妹。1936年,革命风潮席卷西班牙城乡,“自由公社”纷纷成立,“共和国万岁!”、“自由万岁!”的呼声在加泰罗尼亚大地震荡。“无政府”的口号像美人鱼的歌声一般召唤着若瑟。他跟好友胡安和罗希塔(一对情侣)相约奔赴无政府主义绝对自由派占领的巴塞罗那。梦姒紧追哥哥,攀上了开往加泰罗尼亚首府的卡车。
8月1日夜晚,若瑟、梦姒、胡安和罗希塔一行到达巴塞罗那,但见商店开放,咖啡馆里挤满热烈交谈的人;他们原本互不相识却一见如故。一家家住户的窗口和阳台挂出无政府主义红黑双色旗和“消灭法西斯!”的横幅标语。群众沉醉在《国际歌》的合唱声里,好像一切恶势力都已被驱散,进入了一个真正平等、自由的境界。人们兄弟般拥抱,一个意大利人将梦姒高高举起欢呼,一片浓郁的节日氛围。入夜,意大利人将他们引入一家被“全国劳工总同盟”征用,改为“民众食堂”的五星豪华旅馆。梦姒生来从未进过这类百万富翁的乐园,为其鲜丽堂皇惊讶万分。全城的咖啡馆都已集体化,里边聚集了从美国、英国、意大利、德国、俄罗斯、匈牙利、瑞士、奥地利、瑞典,尤其是法国赶来支持共和军的“国际纵队”。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饮酒畅谈时事。梦姒倾耳聆听,觉得生活从此开始,自己展开了神奇的翅膀。
梦姒和女友罗希塔在街巷目睹上百成千看热闹的人为无政府主义演说家鼓掌。围观者将一沓沓钞票扔进火堆,无人伸手哄抢,如同焚烧垃圾,蔑视金钱和货币社会。一切征象显示,革命正在催生一个崭新的宇宙。至于她哥哥若瑟,这个年轻的乡下农民在兴奋之余,对革命阵营内部无政府主义者与共产党人无休止的争论产生惶惑,发现共和派青年不懂军事战略,有如唐·吉珂德向风车冲锋般涌往反法西斯前线,不禁忧虑革命的前程,于是很快返回了自己的村落,留下妹妹梦姒单独在巴塞罗那蓬勃的岁月里徜徉。
初到这座革命浪潮汹涌的城市时,梦姒在咖啡馆听到一个法国青年朗诵以大海为题的诗歌,顿时为其浪漫风度所动。八月一个周三晚上,她在同一家咖啡馆与其再度邂逅。二人不拘礼数邻座搭讪,梦姒得知年轻的大海诗人名叫安德烈,像个“马尔罗”,属“国际纵队”。两人一见倾心,当晚到自无政府派掌权后宣布免费的电影院亲热一番,接着回安德烈下榻的“大陆旅馆”结下一夜情。翌日晨,安德烈匆匆起身奔赴前线,从此杳无音信,留下怀了身孕的梦姒日夜守候,望穿秋水。
女作家莉迪·萨勒维尔说:“在我写下的叙述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物是虚构的。梦姒确确实实是我的母亲。”她接着又强调:“母亲所讲1936年那次绝对自由的经历,在我心底引起难以言传的赞叹,童稚里无法形容的欢乐。”
没有不散的筵席。梦姒在巴塞罗那逍遥了两个月,于哥哥之后带着腹中的胎儿回到了村里。不曾想,富户布勒格斯家族的养子迭戈生性叛逆,突然加入了西班牙共产党,变成激进的亲苏派,无政府主义者眼里的“斯大林分子”,在刮到乡下的革命风潮里当上了村长。迭戈自幼就与穷若瑟不睦,跟共和派里的无政府主义者更势不两立,彼此疾首蹙额。在面对共同大敌法西斯长枪党的困局下,这二人的紧张关系反映,共和派内部存在互相对峙的两个阵营。由斯大林支持的西班牙共产党敌视无政府主义的“全国劳工总同盟”和具有托派倾向的马克思主义工人党,欲伺机将二者消灭殆尽,不惜削弱革命力量,酝酿了西班牙内战的悲剧结局。
梦姒的个人悲剧在于,她母亲为了给女儿遮羞,安排她嫁给迭戈。迭戈早就渴求美姝,不追前愆,可梦姒怀恋那位“安德烈·马尔罗”,期盼他有朝一日归来带自己去法国。三个月过去,村里没有人会相信少女无玷始胎。她若不肯违心含泪同一个几乎陌生、无丝毫爱情的男子完婚,就只有跳窗自尽一条死路。而迭戈正是莉迪·萨勒维尔的生父,在小说《切莫哭泣》问世前已经过世。
迭戈七岁时过继到布勒格斯家,及长加入西共,1936年革命中在自己的村公所里挂起斯大林巨幅肖像,摆出一副权威姿态,益发激起若瑟反感。加上他仗势要娶梦姒妹妹为妻,双方矛盾加剧。1939年11月中旬,无政府主义派著名将领杜卢蒂在反击佛朗哥的马德里保卫战中牺牲,若瑟闻讯怀疑是西共从中作祟,跑到村公所无端寻衅,接着拒绝参加妹子的婚礼。实际上,婚宴同桌宾客面和心不和:地主公公跟长枪党武装有瓜葛,婆家崇拜法西斯头目佛朗哥。新郎归附共产党,新娘的父亲属于社会主义工会,支持女婿的亲苏抉择,而梦姒则追随哥哥若瑟,信仰无政府的乌托邦。两家人合为上世纪三十年代西班牙各种意识形态的汇流,一个各类社会分子凑成的矛盾微观世界。
《切莫哭泣》的作者采用的是电影的闪回手法。莉迪让她年迈的老母亲回顾畴昔,倒叙往事。为了生动,大量原封不动引用西班牙式的法语。
我母亲坐在靠窗的绿色大轮椅憩息。讲起那壮丽的夏天让她感觉累了……突然,好一阵沉静。母亲朝着我转过脸来,要我为她倒茴香酒喝,提提神。她说:“莉迪雅,给我一小杯茴香酒。光阴似箭。我说,谨慎些,总是必要的。”
诸般旧事,都像沉重的包袱似的扔掉了,唯有对那1936年夏天的回忆挥之不去。老梦姒时断时续的陈述,将读者带到西班牙内战的动荡环境里。
法国知名作家乔治·贝纳尔诺斯当时旅居马略卡岛首府帕尔马港。他属于极右翼的“法兰西行动”组织,儿子伊沃是蓝衫长枪党员,自然不赞同通过普选在马德里当政的“人民阵线”。然而,1936年夏天,佛朗哥从摩洛哥率兵暴动,开始“十字军东征”,在“解救耶稣墓”的口号下,挥戈直逼革命的共和派,实施残忍的“蓝色恐怖”。虔诚忠君的天主教徒贝纳尔诺斯眼见西班牙教会勾结佛朗哥长枪党徒滥杀大批无辜工农群众的血腥暴行,鄙视诗人克洛岱尔为刽子手唱颂歌,发出“拯救民众!”的呼声。他援笔记录法西斯的斑斑劣迹,1937年悲愤地举家离开帕尔马,迁回法国,于1938年4月发表关于西班牙内战的惊世之作《月下大墓地》。为此,贝纳尔诺斯被佛朗哥悬赏通缉。他被污称“共党分子”,两度险遭长枪党暗杀。
西班牙事态朝着贝纳尔诺斯的悲观预言方向急转直下。共和派抵挡不住佛朗哥的攻势,添上西共与无政府自由派内讧,兄弟残杀,迅速开始在全线溃败,扁桃花再难以迎春开放。1937年3月19日,庇护十一世发布罗马教廷“通谕”,指斥布尔什维克共产主义企图推翻既立社会秩序,破坏天主教家庭的基础。教皇的宣言明显支持西班牙的法西斯。
1937年3月28日,在西班牙一座偏僻的小村庄里,梦姒产下一女,起名卢妮塔,现今已年逾60,长莉迪·萨勒维尔10岁。卢妮塔的降生给梦姒带来莫大慰藉,若瑟也非常喜欢小侄女,给她讲述在苏俄抗击邓尼金白军的乌克兰无政府主义派将领马赫诺的事迹。他唱《国际歌》为小女孩儿催眠,引起布勒格斯家人惶恐。不久,若瑟从每天早晨收听的“自由派”广播电台获悉,西班牙共产党武装与无政府自由派民兵在巴塞罗那发生火拼,亲苏的共产党人已占据加泰罗尼亚首府,宣布解散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逮捕和处决其主要领导人。这一切皆由斯大林从莫斯科直接指使,目的在于清除托派和无政府主义工团分子。这段历史情节,约莫十年前拍摄,并在欧洲公映的影片《土地与自由》中有过详尽的描述。对于若瑟来说,这一变故犹如晴天霹雳,激化了他与妹夫迭戈的冲突。迭戈自跟梦姒结婚后,竭力想争取若瑟,至少缓和一下他源于不同意识形态的敌视态度。但他所属的西共与无政府自由派无情厮杀,使得一切和解都终归成为不可能的了。
1937年12月16日,布勒格斯家族的管家率领一组长枪党徒袭来,要从家族逆子迭戈手中夺取共产党人把持的村公所。大敌当前,若瑟和胡安放弃前嫌,配合地区共和派政府派来的两卡车援兵抗击长枪党。双方交火混战中,若瑟胸部中流弹身亡,最先被迭戈发现,传回不幸的消息。梦姒母女俩悲痛欲绝,迭戈也十分难过,但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村民听信关于自己出于不同政见害死内兄的谣言。他有口难辩,冤不得伸,借酒浇愁,不愿再理村公所政务,甚至产生轻生的念头。
全国范围里,佛朗哥法西斯势力得逞。在贝纳尔诺斯眼中,整个欧洲都已为集权主义统治,于是从法国马赛港携家眷远走南美巴拉圭。他身后,梦姒曾经度过一生最美丽夏日的巴塞罗那沦陷到长枪党头目佛朗哥的魔爪里。若瑟的亲密战友胡安遭长枪党处决,迭戈在村公所的两个西共年轻同志,还不满18岁就被严刑拷打杀害。罗希塔和村公所的女书记员嘉尔曼双膝被砍得鲜血淋漓,屈辱地受惩朝夕跪地清扫教堂。曾与安达卢西亚无政府主义者严重对立的共产党与后者一同坐牢,难友们齐声唱起令人撕心裂肺的悲歌。迭戈得以逃脱,跟着共和军残部撤往西法边境。
《切莫哭泣》最后描述,1939年1月20日,梦姒背着女儿卢妮塔,跟随十来个妇幼老残在败退的共和军保护下开始逃难。他们浑身泥污,如登髑髅地,步履艰难,望门投止,沿途乞食。一遇法西斯分子的飞机来袭,所有人匍匐在地,卢妮塔吓得啜泣不止。妈妈低声对她说:“亲爱的,别哭!”“别哭,我的宝贝!”这样,刚17岁的梦姒日夜兼程,于1939年2月23日到达位于西法边境,从纪元前迦太基统帅汉尼拔曾率军通过的贝赫杜斯山口,进入滨海阿尔热莱斯镇的集中营避难,接着转至莫扎克收容地,母女在彼跟迭戈患难重逢。最终,一家三口在法国朗格多克地区一座小村庄落脚。异邦言语不通,遭人白眼,饱受岁月摧残。但“切莫哭泣”这母亲凄楚的安慰声,75年后成了眼下莉迪·萨勒维尔获得龚古尔文学大奖的小说题目。
复读一遍《切莫哭泣》,掩卷沉思,默想到大作家安德烈·马尔罗同一题材的小说《希望》。该作品是马尔罗在1933年出版关于中国革命的小说《人类的境遇》之后,于1937年发表的,几乎与伊文思和海明威合作的纪录影片《西班牙的土地》同时问世。当年,他参加西班牙内战,是“国际纵队”的主导者之一。“国际纵队”成立于1936年,由来自53个不同国家的三万志愿者组成,在当年11月的马德里保卫战中发挥重要作用,后来近三分之一在前线阵亡。海明威在其小说《战地钟声》里描绘的格尔兹和马萨尔就分别是“国际纵队”的杰出将领马尔特和马赫蒂。马尔罗依据自己在西班牙内战中的亲身经历描写了“伊比利亚无政府主义者联盟”、“劳动者总联合会”、“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和“西班牙共产党”等共和派主要力量联合抗击受到德、意法西斯支援的佛朗哥长枪党武装的战斗,但只写到1937年3月18日共和派在瓜达拉哈拉战线一役大捷,革命仍充满希望的时刻为止,小说故名《希望》。情绪远比莉迪·萨勒维尔近80个春秋之后写出来的《切莫哭泣》乐观得多。况且,他没有为作品能够出版,尤其可能获得文学大奖而去适应当今西方主流社会全盘否定苏联的意识形态的需要。对西班牙内战中共产主义的不同派别,马尔罗也没有抱极端偏见的毁誉,只在《希望》里坚信:“西班牙内战是地上的一个物种走向基督教第二纪元终结的一个瞬息”。
若说希腊、罗马是古典主义的源头,中世纪为浪漫思潮的先声,那么对当代作家来说,西班牙的社会变迁提供了追昔思今的创作题材。马尔罗的《希望》和海明威的《战地钟声》都是这一领域里突出的“主题小说”。相比起来,莉迪·萨勒维尔写的《切莫哭泣》既无马尔罗的思想深度,更缺乏海明威的写作天才。尽管口若悬河的龚古尔文学院新任主席贝纳尔·比沃声言:“我们是在给一部具有高度文学质量的小说授奖”,巴黎《地铁报》称赞小说“极具个性”,其它报章也均对之不吝溢美之辞。但平心而论,笔者很难体会到这本纪实小说有多么新颖的文学创作特色。
2015年1月3日,莉迪·萨勒维尔接受巴黎“古典音乐广播台”采访,在法里雅芭蕾舞剧《魔术师的爱情》的乐声中,她的谈吐让听众感到一种迎合现存社会秩序,甚至企望欧盟更多干预全球事务的观点。这般伪辞色悦人,未必是她的双亲和伯父当年投身西班牙社会革命的初衷。听她一番话,笔者颇想直言:适者生存!一位《切莫哭泣》的作者确实需要顺应新的国际季候。但“切莫忘记”,二战结束后,正是现今仍要主导世界的西方美英盟军,公然支持了双手沾满鲜血的佛朗哥法西斯独裁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