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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3月18日 星期三

    柏林,飞机场路四号

    因为这样的爱情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3月18日   12 版)

        在一次次旅行中,时间在一张张借宿的单人床上错落。如果你有耐心,并坚持,终究能看到时光在空间里画出完美的人生曲线。

     

        ——陈丹燕

     

        每次我到柏林,都会住在芭芭拉的家里。放下行李以后,我去浴室洗一个热水澡。她家的浴缸是老式的,很宽大。贴着澡缸,立着一面大镜子,为了让洗澡的人一边洗一边看自己淋湿的裸体。从前我没有看到别人家这样放过镜子,芭芭拉曾经是六十年代欧洲学生运动中的狂飙青年,不知道这样的一面镜子与她的青春史有什么关系。那面落地长镜,不像传统的浴室镜子那样本分实用,也不像情人旅馆里的那样低级趣味,它自由地、俏皮地、欣赏地、快活地照着人在热水和灯光下柔软发红的裸体,让你一边洗干净自己,一边好好看一看自己的身体,多少有点自恋和自豪,那是六十年代欧洲激进青年对自己裸体的情怀。那时候中国青年却正在成为狂热的红卫兵,在大街上剪去年轻女人的电烫的鬈发。

     

        芭芭拉在她的厨房里等着我,桌上放着从杭州带来的龙井茶,我知道她一定已经烧好了一壶中国绿茶。与一个中国男人度过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三十年,芭芭拉习惯了用筷子吃饭,学会了一口普通话,懂得品清淡的绿茶。在德国人误解中国的人和事的时候,她会气得连额头都是红的,而要是中国人说自己的家乡菜世界第一时,她也会一样地气愤,说:“我们德国人愿意去试全世界的菜,虽然我们也爱家乡的菜,为什么中国人就不可以尝尝别人的菜。”

     

        我知道她会问我想要喝什么。常常我要喝的是德国的水果茶,特别是我刚刚到柏林的那一天。然后她就笑着说:“当然。”她说的普通话,留着德国话的一点点顿挫的口音。

     

        厨房里的一切都在原处,备菜桌上放着水果篮,里面有被德国北部干燥的天气收干了水分的柠檬和苹果,也与从前的情形一样。厨房壁橱的白门没有关严,可以看到里面的架子上层层叠叠地放满了桂林的白豆腐乳、北方的鸡蛋挂面、山东的紫皮大蒜、台湾的沙茶酱、老抽酱油,当然还有安徽的小磨麻油,甚至还有一根东北的木头擀面杖。芭芭拉壁柜里的东西比柏林亚洲店里的东西都要地道。记得第一次我到芭芭拉家做客,那时我是和朋友一起吃了东西以后再去的。可是芭芭拉和阿田直接把我接到他们家的厨房里,他们已经做好了一桌子中国菜,笑眯眯地等着我。桌子上放着中国的青花小瓷碗、洗得发了白的筷子。那天我在芭芭拉家的方桌子上吃得不能动弹,那是记忆中我在德国吃得最饱的一顿饭。在那天我才知道什么是饱了,什么是不饿。刚刚和中国人结婚的时候,芭芭拉不会做中国菜,她在晚上吃黑面包、肉肠、忌司。而她的丈夫则要自己做一个热的汤,才算是饱了;现在,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在中国新年时,芭芭拉请了四十多个客人来庆祝,大家都吃到了她做的中国菜,连中国人都说,芭芭拉家的菜,比满街上挂着红灯笼的中国餐馆里的菜好吃多了。

     

        在漫长的日子里,芭芭拉的脸慢慢长宽了,不像她年轻时候的照片上那样,是一张地道的东普鲁士女孩狭长的脸。早晨在洗澡前,她穿着杭州的绣花袍子在厨房里看《南德意志报》。她在德国作的演讲总是关于中国的内容。她在七十年代以后,越来越多地到中国旅行,在中国人好奇地问她怎么能说这么好的中文时,她常常说:“我是新疆人啊。”作为一个台南大家族的德国媳妇,她学会了吃凤爪。她翻译的中国小说得了德国的奖。有时候她会想要吃一碗大米稀饭,就着微辣的豆腐乳,而且非常想念中国早餐桌上放在小瓷碟子里的各色小菜。她有一次告诉我说,她看上去不那么像欧洲人,也许她的上一世真的是个亚洲人。她爱上一个来德国学习的台湾学生,从来不觉得这是自己生活中的奇迹。这像是命定的,从小她的家在战争中不断地搬家,她就觉得自己是与别人不同的外乡人,她的心情就是莫名地怀念某一个遥远的地方。上大学的时候她选择了东亚系,她说,要是没有遇到阿田,也许她有机会爱上一个日本人。

     

        向往着爱上一个遥远的、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带着一点点感伤和浪漫的人,也许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心愿吧。那个过分的心愿是那样地模糊,像睡着的鱼一样,沉在水底。应该有许多人,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心里还有这样一条睡着的鱼。还有的人,看到了它,可是看不到有任何可能,所以掉头而去,让那条鱼慢慢地寂寞而死。

     

        “爱上一个完全不同文化的人,有困难吗?”有一次我问她。

     

        “不困难。阿田和我很合适。”芭芭拉说,“只是他是那么不喜欢跳舞,我也就不怎么跳舞了。”芭芭拉说着就笑了出来,“阿田有个台湾一起来的同学,来德国以后喜欢极了跳舞,他告诉阿田说,跳舞的时候可以碰到女伴的大胸脯。阿田是多么严肃的人,他马上说自己不跳舞,就真的一辈子都没有跳舞。看到我跳舞,他也不高兴。”

     

        那一次我们说了很久,关于阿田。芭芭拉说他们是不同的人,“要是看到天上有云,我会说天就要出太阳了,可阿田一定说,马上就要下雨了。但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快活的日子。和他在一起生活,我知道了看一件事情,不一样的人会有很不同的想法,不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这个世界。一个人要打开自己的心和眼睛,想一想别人的想法。”这也许就是芭芭拉比一般的德国人有趣和温和的原因,她的灰色眼睛里有一种善解人意的神情,让你觉得可以被懂得,即使你不被懂得,也不会被伤害。也许这是真心爱上过一个外国人的人,经历了凭着爱情走过千千万万种不同,就连关门压着了手指叫痛的那个感叹词都不同的人会有的眼神。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在金红色稍纵即逝的暮色里,芭芭拉的灰眼睛非常甜蜜地闪着光。我们一起开车回家。在那次旅行中,我们从北到南跨过德国,在公路上不断有路牌掠过,她总是说他们从前一起来过这里,和阿田一起,骑自行车旅行,或者是爬山。在我们路过一个绿色的路牌时,芭芭拉说,这里是阿田刚到德国时学德文的地方。她说着,突然哽咽了一下,眼睛里充满了眼泪:“要是我想起阿田,我就会觉得他真的,真的——”她摇着头,腾出一只手来擦去眼泪;透过公路旁的树林,我远远看到那个小城,红色的瓦顶在夕照里像金鱼的背脊,教堂的塔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我想那是教堂的钟。阿田的车在,阿田的芭芭拉也在,连阿田刚到德国时天天听的教堂大钟都在,就是阿田不在了。他在德国生活了三十多年,在打排球时突然倒地,就去世了。

     

        他现在是放在书房里的一张照片,芭芭拉为他供了中国的迷迭香,还有德国的菊花。按照他生前的愿望,芭芭拉把他的骨灰送回台湾,放在他母亲骨灰坛的旁边。到中国新年和七月的鬼节的时候,她会去台南看看阿田,拜他的灵位。

     

        然后,芭芭拉会到中国各地旅游,看朋友,逛书店,像从前她已经习惯了的一样,并跟着我去访问上海的老房子,自己骑车乱逛北京的小胡同,在背静的后海,一个绿色的小湖边上,她会坐下来和人聊天,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再也不会相见的一个中国人。“我喜欢很多国家,我也很喜欢意大利。可是,要是我去意大利,我会想,能去意大利真好。可要是我有机会来中国,我就想,哎呀,我要去中国了!”二十多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在中国旅行,有了中国的好朋友,从中国带回去的剪纸、帆布书包、布底鞋,和北京腔的一口普通话。

     

        从前,她回德国后,常常好几个星期,不愿意把手表上的北京时间拨回到德国时间,让自己保留一点点还在异乡的错觉。她时刻把北京时间的德国手表戴在手腕上,像被吵醒的人一样,紧闭着眼睛不愿意醒来,让阿田看了生气。而芭芭拉说,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中国人,她才想要了解中国的一切,才会对这个地方也有类似爱情的感觉。那里的树、那里的天、那里的街道上的气味、那里的人发出的说话声,那是别的语言,熟悉而陌生,蕴涵着因为遥远而来的温柔和感伤,和你爱上的那个人的容颜一起,总是回荡在你的心里。“要是一个人想要知道自己情人国家的一切,像对情人的身体一样热情,那才是爱情。”芭芭拉说。

     

        这样的爱情,像一场冬天的鹅毛大雪一样可遇不可求,可要是它来了,带着天上清凉彻骨的气息漫天而下,就会把一切都覆盖。它那么美可不着边际,那么脆弱可不能阻挡,那是一个阿田所不能承受的,所以聪明的阿田生过气。在一些年以后,阿田去世的追思会上,他们夫妇最老的朋友,还在致辞中提到这件事。

     

        常常我和芭芭拉在厨房里喝茶的时候,我的朋友会打来电话。电话放在门廊里的小茶几上。芭芭拉先跑去接电话,她说“王”,而不是报她自己的姓——穆勒。她跟了一个中国人的姓,所以我的朋友总是以为我是住在一个中国人的家里。我有时会解释。我看着门廊对面的客厅,墙上挂着广西孩子画的画、东北的皮影小人。一个明式的大橱靠墙放着,那是千里迢迢从上海的老旧家具店里买下、修好,运到德国的。这的确不是一个德国人的客厅。那个明式的旧橱在柏林干燥的天气里开裂出一些细缝。可是这也不能说就是一个中国人,或者说是一个华侨的客厅。在墙上还挂着在意大利画的画,门边挂着一只蓝色的木头手,是芭芭拉的犹太朋友从耶路撒冷带来的礼物,犹太人常常把这样的木头手挂在门上,像是中国人的门神。这是一个眼界开阔的人的客厅。“芭芭拉嫁给了王先生。”我解释说。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总是想起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瑞士,住在海伦家,天天在海伦家的厨房里吹牛到深夜,一起喝光一大瓶干邑酒。海伦开玩笑说,为什么不让我回家去再为芭芭拉找一个中国男人,芭芭拉的生活太寂寞。这时,芭芭拉的脸在酒色的红晕里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她说:“中国的男人大多数都很脏,他们的头发尤其脏。只有阿田不是。”芭芭拉和海伦后面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是她其实是个德国人。”我会接着说。

     

        “我是一个对中国有了解的德国人。”芭芭拉总结自己说,“爱上阿田,嫁给中国人,喜爱中国的许多东西,这都不能把我变成一个中国人。在我的生活里和中国有很多联系,也有许多的麻烦。我喜欢这样的生活,现在想起来,我很高兴在大学的时候遇到了阿田。”说起这事儿的那一天,我们决定要做红烧肉吃,加点糖,用老抽,重糖赤酱的,是上海本帮菜的烧法。

     

        (本文摘自《今晚去哪里》,陈丹燕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10月第一版,定价:3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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