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多年前了,第一次听到有人提他,说武汉有一位研究张恨水的专家,深藏不露,无门无派,收藏张恨水的书籍全国第一,并且酷爱张恨水文学。顿时一个留着长髯、性格古怪的长者形象先入为主在脑海中浮现。我以为我会在武汉的一条老街里与他相见,在踏上去“通通”作响的昏暗木阁楼内,他小心翼翼地取出近百年历史的民国版书籍向我展示……然而这只是幻觉。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是2006年夏季的一个清晨,乘火车直达北京,到我家大门口时,天刚蒙蒙亮。他拉着一个旅行箱,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
一晃近十年过去,他在图书收藏界名气更为响亮,而在张恨水的图书收藏上则应该首屈一指。在浮躁拜金的当下,觉得身边的这位宋海东先生简直就是一个另类。他是公务员,还是位局级领导,负责“城管”,宋海东与“城管”简直就是一个悖论的存在。他痴迷文学,珍惜文学艺术遗产的保护,为此不惜含辛茹苦。他十年磨一剑,写下专著《张恨水情归何处》,此书有大量鲜为人知的资料并梳理了张恨水先生与各类名流的交往,对张恨水研究作出了贡献。
宋海东的儒雅是与他的藏书世界相匹配的,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没有激动的抑扬顿挫。如果看他在网易网站上的讲座是很容易睡着的。但私下里与宋海东聊天又是极其愉快的事情,他的妙言常常引得听者哈哈大笑,而他却不动声色。他的藏品就让他收藏着吧,那是他个人的精神脊梁。但他的事迹不能藏着,值得颂扬,我跟海东取得了联系。也是一个清晨,我来到武汉,对他进行拜访。
海东家在武汉近郊的一个时尚小区里,买的顶层楼房,开发商为促销还赠送了一层阳台,这样就有了较充足的面积让海东折腾他的书。他的全部书籍都安置在阳台大书房里。他此时像一个导游,带着我徜徉,介绍着他与张恨水的缘分以及这些宝贝书的来历:“念高二那年的暑假,老爸借回一套《金粉世家》,厚厚两大册。翻读之下,我看到了一个与正统文人笔下完全不同的民国时代。我一口气读了百来页,感觉如同享受年夜饭。再后来,一本本张恨水的作品被我搬回了家。我念大学时,选择的专业与文学八杆子打不着,但已开始尝试研究张恨水。不过,直到2008年前,我的主要精力是放在生平这一块。2008年是个分水岭,我开始更多地关注文本。”
这一年,海东经历了许多事情。新年伊始,他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对方为新华出版社编辑刘志宏,主动约他写本张恨水的传记,这就是后来出版的《张恨水情归何处》。写作过程中,他深感原始资料匮乏。
这一年春天,他还到芜湖参加了张恨水研究会会员代表大会。会上有学者慷慨陈词,强调要慎言张恨水的“三千万作品”,因为《张恨水全集》收录的文字仅有1723万字,远未涵盖其创作全部,遗漏的文字拿不出太多物证,让他大受刺激。他知道,这些佚文实际上都藏在民国的报刊和单行本上,需要研究者去“打捞”。有些佚文如今不“打捞”,今后就永远没机会了。
也正在这次会议上,海东结识了原花山文艺出版社负责人、著名文学评论家李世琦,李世琦送给海东一份石家庄出版的《藏书报》。这份看上去不起眼的小报让他眼界大开,弄明白了书不光是用来读,也可以用来藏。古书他买不起,民国旧书的价格还是可以承受的。报纸上龚明德、谢其章等人的文章让他大呼过瘾。后来,他买齐了这两位书话家的全部作品。他说:“我得承认,是龚明德让我喜欢上旧书,是谢其章教会我怎么淘旧书。”
海东最初是利用出差、旅游、探亲的空当,逛各地的旧书市场。北京去过十几回,潘家园、琉璃厂还有灯市口的中国书店每次赴京都会光顾;上海的文庙和福州路也是淘宝的天堂;武汉本地的旧书店更是经常光顾,在他家附近的旧书摊上,7年前他用十张百元大钞一次买到23册张恨水小说的民国版本,本本品相绝佳。
近几年,海东手头的事渐多,很难有机会外出。2009年,他成为孔夫子旧书网的注册用户,网络就此变成他淘宝最重要的渠道。孔网上关于张恨水的民国书刊只要价格不离谱且品相尚可,他大多会考虑拿下。不过他还是为没有更早地利用网络平台悔青了肠子,孔网早年上的不少书近些年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当年的书价在今天看来简直是白菜豆腐价。比如张恨水的长篇小说《雁来红》,抗战期间曾在《昆明日报》连载。遍查研究张恨水的专著和文章,没有哪一部(篇)提及《雁来红》曾经出版单行本。不过,他在孔网上查到了该作2007年10月拍卖过,以85元的价格被人拍走。
我请海东专门清点了一下:张恨水作品的民国单行本已藏有97种、238册,这些藏品是他最珍视的;上世纪50年代的早期版本有14种、16册;港台版本有18种、24册;海外版本有3种;改革开放后的大陆地区版本最多,大概有300来册。
海东的藏品中民国版单行本中有一些是比较罕见的。像世界日晚报社1925年10月出版的《春明外史》,是张恨水的成名作,也是最早的张恨水作品单行本,仅印1000余册。1931年3月,世界书局推出《春明外史》前6卷;当年5月,后6卷也得以出版。这套12卷本他有3种版本,除了如前所述的初版本,还有1932年11月的再版本、1934年10月的三版本。因为下手早,他藏有这三套书的代价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两千元。《金粉世家》也属于张恨水的代表作。世界书局在1932年10月出版了这部书的前6卷,次年2月后又将后6卷以续集名义出版。全套12卷的《金粉世家》初版本网上从未出现过,很幸运,他占据了一套。《啼笑因缘》正续集在民国时期至少有40多种版本,他的书房内藏有其中的11种,包括三友书社的初版本。他手里还有《斯人记》《落霞孤鹜》《美人恩》《银汉双星》《春明新史》《满城风雨》《山窗小品》《丹凤街》《纸醉金迷》《北雁南飞》《傲霜花》等民国初版本,品相都不算差。另有一些藏品虽不属于初版本,却是网上孤品,或者从来没在网上现过身。
前面说的都是单行本。在收藏与张恨水相关的民国报刊上,他也花过不少心思。张恨水在十多家报馆工作过,另在几十家报刊上发表过大量作品。对这些报刊,他有一种收一种,能收原件当然好,可惜价格大多受不了,不行就收剪贴本、复印本、影印本以及电子版。如今,《世界日报》《世界画报》《申报》《重庆新民报》《北平新民报》《新民报晚刊》《益世报》《大众》《春秋》《万象》《万象周刊》《上海生活》《红玫瑰》《新家庭》《旅行杂志》《礼拜六》等报刊他都有藏,有十来种还是全套的。正是在这些报刊上,他“打捞”起大量的张恨水佚文,已发掘出《张恨水全集》未收录的各类作品700余万字,包括中长篇小说19部、短篇小说59篇、散文1200余篇、通讯400余篇、诗词近百首、书信139封、讲话记录16篇。
张恨水作品的衍生产品,包抬影视剧及戏剧的节目单、磁带影碟、改编本、续书、烟画、电影海报等,他也收藏了一些。另外,还有一些传记、论文、研究专刊、图片、字画等。
买书刊,价钱是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1993年,《张恨水全集》在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仅平装版的定价便高达近500元钱。那时海东上班没多久,月薪才两百几十元,为了凑足这笔钱,他把二姐赠送的杨钰莹演唱会门票转卖出去,加上仅有的一点积蓄,换来70册《张恨水全集》。这也是他头一回当街“做买卖”,也是唯一的一次。这还是新书,旧书如今已经贵似奢侈品。前四五年,一套民国版张恨水小说不过几百元,单册更是不过百元左右。近一两年间,书价大涨,进入千元时代。就在不久前,一套初版本《啼笑因缘》拍出2701元的天价。该书品相诱人,海东也出价十余次,终因囊中羞涩败下阵来。他也得还房贷养孩子,也得过日子,买书主要是靠平日积攒的稿酬和编稿费,数额有限。“我担心的是,旧书刊继续这么飞涨下去,我的收入仍停滞不前,该怎么办,怎样继续下去?”
聊起网上淘书的门道,海东更是侃侃而谈:“网上的张恨水旧书刊良莠不齐,既有众多绝版精品,残品、伪作、盗版书也占有不小比例。”
孔网拍卖的首件所谓的“张恨水”书刊,为伪满时期京津书局出版长篇小说《暴雨犁花》,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冒名伪作。类似的伪作还有很多,如《孤鸿泪史》《爱河遗恨》《秋水天长》《离恨天》《美景桃源》等。海东说,这些书作为收藏并无多大价值,但还是有一定研究价值的。他和谢家顺教授合写了一篇《冒名张恨水的小说伪作考略》,刊发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3期上,对张恨水研究作出了又一个贡献。
网上的盗版书也不在少数。东三省沦陷后,这里的私人书店盗印了大量的张恨水小说,包括《金粉世家》《春明外史》《蜀道难》《银汉双星》《太平花》等。海东提醒说:凡是注明“康德年间”出版的张恨水作品,不是伪书就是盗版书。大多数盗版书错漏百出,但有些书的印刷质量甚至超过了正版书。但无论如何,这类书的价值主要体现在研究上。
即便是正版书,海东认为也要睁大眼睛,“一看二慢三订货”。比如《似水流年》,仅以百新书店版本为例,既有全一册版本,也有全二册和全三册版本。三种书的封面没有任何区别,且未注明上、中、下,如果卖家不加以说明,不识者很可能拍得的并非完整一套。另外,不要轻信什么初版本,很多所谓的“初版本”只是在某家出版社的“初版本”,多年前其他机构便已经出版了。当然,要搞清哪种初版本是正宗的,需要相关知识的长期积累。
在收藏上取得了丰收,研究和创作方面海东也有不小收获。
2008年,新华出版社为他出了本《张恨水情归何处》,《新民晚报》《三晋都市报》和新浪、搜狐、网易、腾讯等媒体均长篇连载了该作,《文摘报》《文汇读书周报》等30余家报刊进行了选载,50余家报刊和门户网站发表评论或进行推介。2009年8月,他应邀在网易“网上大讲堂”,分10集主讲《张恨水情归何处》系列讲座。另外,他在《书城》《藏书报》等报刊发表研究张恨水的论文及书话20余篇,在《名人传记》《文汇报》《新民晚报》《香港商报》《侨报》(美国)等报刊发表关于张恨水的传记20余部(篇)。
除了关注张恨水,他也围绕鲁迅、巴金、老舍、张爱玲、刘醒龙等现当代作家写过一些书话,还写了几部小说、散文、传记和故事集,也主编过两三部书。
目前,海东还有两部书正在细细打磨。
一部是《〈啼笑因缘〉艳异录》。全书用几十个故事串接在一起。这些故事,有张爱玲与《啼笑因缘》的一世情缘,有胡蝶“嫁”给《啼笑因缘》的那些日子,有银幕、荧屏、舞台上的“啼笑”悲欢,也有文人的谩骂与中伤,还有围绕《啼笑因缘》打不完的官司,等等。他希望这本书做到图文并茂,除了文字,也能够配发一两百张图片。图片的内容大多出自他个人的千余件相关藏品,另拟发表多张从未公开的张恨水遗照。
另一部是《张恨水著作版本考》。如今网上的张恨水著作“初版本”漫天飞,大多不属于真正的初版本,但由于没有相应的工具书作为参考,旧书爱好者难辨真伪,甚至连中国现代文学馆编印的《唐弢藏书·图书总录》也把两种张恨水著作的再版本当作初版本,一些学者的研究专著里同样存在错漏。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收藏和研究鲁迅、巴金、老舍等作家的作品基本上不存在这个障碍,因为几十年前便有专家整理出相关专著,按图索骥即可。目前,各大图书馆及研究机构收藏的张恨水著作的早期版本寥寥无几。海东谦称:“我才疏学浅,做不了理论研究,但我希望利用手中的藏品,搞好基础性考证工作。这本书几年前就动笔了,写成的一二十篇已陆续发表。还有40多篇需要写,一边藏,一边写吧,但愿以后我还藏得起。”他认为,目前的研究更多地倾注在张恨水的生平和理论研究上,关于文本的考证亟待加强。这种基础性的工作不做好,许多研究无从谈起。学术界仍然需要《张恨水年谱》《张恨水研究资料》这样的扎扎实实甘为他人作嫁衣著作不断涌现。
海东喜欢收藏旧物,骨子里是个恋旧的男人。2002年进入城管部门工作,这位当地勤政廉政的典型中间有多次机会去更适合他的文化部门发展,但都放弃了。其中原因,不辜负赏识他的领导和同事们是其中之一,恋旧的个性使然。二是城管事业本身的魅力,舍不得走。武汉城管全国闻名,职能涵盖城市管理的方方面面,“别人不管的事我们全得管,工作之艰辛、压力之大,局外人难以理解。在武汉搞城管,想偷懒都没机会。”怎么处理好工作与业余爱好之间的关系?他说:“毛泽东能天天读书,蒋介石能天天记日记,我应该没有他们忙,时间总挤得出来。淘书、看书、写书是我精神上的寄托,是压力的释放和排解,说得更明白点,是一种享受。当然,不能透支生命,我夜里一般都会在11点钟以前上床,每天保证8小时睡眠。我工作这么多年,只住过一回医院,请过两次病假,与生活习惯不无关系。上班是‘劳’,爱好是‘逸’,劳逸结合,相得益影。”
“尽管退休距我还很遥远,不过我早已向往起那种生活,我想自己到时候是不会闲得抓狂的;相反地,可以更好地享受生活。”海东喜欢侍弄花草,家里的一个大晒台和一个阳台都用来摆放百十盆花草盆景,没事时施肥换盆、剪枝除草,感觉蛮惬意。他还喜欢旅游,喜欢去北京、杭州等遍地古迹的城市,也喜欢江南小镇,好地方会反复去,可惜眼下难得有时间外出。各种体育项目他都着迷,读小学时练武术进过校队,念中学时每周至少踢一场足球,如今坐在沙发上看别人踢球是最大的享受,健身项目只剩下散步。他的生活里少不了电视,除了体育频道,各种鉴宝类节目每期必看。前不久,他一人在家看“中国好声音”,居然“看得泪流满面”。张碧晨、帕尔哈提、刘明湘的声音让他感动。我惊讶他能说出一串让他过眼不忘的艺人名字。
我与海东竟有了十多年交往,这位身体单薄的弟兄,却也有着丰富的情感世界和豪爽的汉子性格。为了给我送行,他特意安排了家宴,炒了几个小菜,还要了一个外卖当地特色锅仔鱼,并邀请了几位武汉的青年作家作陪。“思念是一杯酒,我干了,你随意。”真是能让人涌出泪水的豪情。话里包含着深深的友谊。在一条小路上他艰难并快乐地行走,我只能祝福天降甘霖,永远能够润泽收藏家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