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骏虎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小说家,著有《奋斗期的爱情》《公司春秋》《婚姻之痒》《母系氏家》等长篇小说以及大量中短篇小说,新近又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深受好评。他在散文方面,也同样用力甚深,新著《受伤的文明》即是他13年来作品结集。
一直以来,我都对小说家的散文创作心存疑虑。散文在当代文学的整体结构之中,已经被边缘化,甚至不再被认为是文学殿堂中之一员,而沦为了一种消闲式写作的产物,一个专业的小说家,能否以严肃的、虔诚的态度来对待散文创作,这是让人煞费思量的一件事情。我也曾看过一些知名小说家的散文,大体说来,并不觉得满意,因为其写作态度是过于随意的,而李骏虎的这本《受伤的文明》,却予人截然不同的印象,这种印象,首先就建立在其创作态度的严肃和诚恳之上。
我的老师范培松先生是专门从事散文研究的,对于散文艺术,他有一个核心的判断,就是:“自我是散文审美的第一要义。”一个作家,他在进行散文创作的时候,能不能做到“笔墨从胸襟中来”,能不能一切言语出之本心,这是至为关键的一个要素。在《受伤的文明》中,我们随处可见作者心绪、情怀的自然袒露,如谈到阅读菲茨杰拉德小说的感受之时,作者说:“在咖啡馆的轻音乐中阅读菲茨杰拉德,我的忧郁大于快乐,落地窗外是一大片写字楼群,马路上,年轻的人们在寒风里衣冠楚楚地奔走,追求成功成为写在每个人脸上的符号,偶尔,我们也会去享乐,也会体验狂欢后巨大的空虚。”这样的笔致,显然迥异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批评”,这就是散文的笔致,在这样的语句背后,充盈着一个真实、饱满的自我。
以文章内容而论,《受伤的文明》中所收录的散文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以游记的形式寄托对历史文化的思考;一类是结合自身经历谈论文学与创作;还有一类则是记事怀人之作。从我个人的阅读兴趣来说,第一类散文是我最为喜欢的。在这类散文里,李骏虎也更多地展现出了他在散文艺术上的天赋:宽松而舒展的叙述节奏、坦诚而自然的情感抒发、清朗而质朴的语言风格。作为整本书的开卷之作,《受伤的文明》一文无论从格调、气质上,还是语言、叙述上,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朱自清《欧游杂记》中的散文。在描述异域的文化与现状之时,作者所表现出的“同情之理解”发人深思:“这个国家的艺术和它的现实距离太远了,甚至可以用一个中国成语‘天壤之别’来形容。我无法判定,它的历史剧里表现的那些强盛和歌舞升平的历史是否真实存在过。然而他们的演员和观众又是那样真实的快乐,以至于你无法嘲笑他们是自欺欺人和夜郎自大。”这个世界的文化是多元的,永远无法用一把尺子来衡量,也许,在面对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形态之时,理性的思考常常是无效的,唯有设身处地,采用一种“移情”的手段,方能真正地理解对方。而这一点,正是李骏虎文化散文最突出的一个特质。
在阅读《受伤的文明》的时候,常常能感受到作者遍及于世间种种的细致观察力,如谈到北地的树时,作者这样写道:“就算是北方省份,也有着明显的南北差异。从太原往北走,一路走高,树木的姿态变得内敛,枝和叶都往里收,收成一束,朝着天空高举。叶片极小,像鱼鳞,遍体都是,连主干都不能放过。”读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前人关于“南北”的妙论,如鲁迅论及南人与北人,尝谓:“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机灵,南人北相者,不消说是机灵而又能厚重。”李骏虎生长于晋南腹地,自称“晋南虎”,但既属晋地,自是北人无疑。明末清初之际山西的大学者傅山曾对比“东南之文”与“西北之文”,认为:“东南之文概主欧、曾,西北之文不欧曾。”此处所谓的“欧曾”,即是欧阳修和曾巩,后来此二人的文章亦为桐城派所推崇。言及“西北之文”,又云:“其文沉郁,不肤脆利口耳。”大体说来,“东南之文”与“西北之文”的区别,在于前者轻灵,后者厚重;前者流利清脆,后者沉郁雄劲;前者务雕琢、重文采,后者多寄慨、尚大气。以文风而论,《受伤的文明》当然属于典型的“西北之文”,李骏虎的散文创作,并不将过多的精力耗费在一字一句的推敲、文章结构的设计上,而是以其“西北之文”所特有的大气与深情,将读者自然而然地带入其中。
《受伤的文明:李骏虎文化散文》,李骏虎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9月,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