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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2月04日 星期三

    单田芳的出奇之处

    孙郁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2月04日   03 版)

        中国的北方百姓,大约没有不知道单田芳的。他的奇特的声音像远古传来的天地之语,延续了古老的调式。语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却有书本间少见的味道。里巷中最为浑厚、真挚的情思融于词语之间,唤出我们诸多美妙的感觉。这是只有听戏的时候才有的滋味,也如夏日饮到冰凉的山泉,泥土里的清甜久而不能散去。

        二十余年前,我第一次听到单田芳的演播,被其声音所吸引。那韵致浑厚而苍润淋漓,出奇之处多多。听他的评书,才知晓民间艺术的好处,觉得谈吐里有我们文明里久久不变的东西。评书,乃民间流传的艺术,多普通百姓的表达,通俗易晓,却有真意,它长久不衰的背后,有我们文化的密码。旧的时代的读书人曾不太关注它们,与之隔膜不语。但后来士大夫者流参与到平话的写作,则受益于民俗之趣,遂使文学得以进化。说书者之功,不可小视。

        评书这种形式形成于何时,有不同的解释。一般认为古代的话本带着说书的痕迹。文学史里的宋元话本,我们多已经不能见到了,说书艺人的神态,也难以揣摩。我小的时候在辽南常常见到各类说书艺人,他们所讲所说,都是民国以来的版本,大概就有古时的遗风。自从有了单田芳、袁阔成、刘兰芳等标志性的人物,把说书艺术推向了很高的高度,我们差不多可以由此推及古人,千百年间行走于街市里的艺人的神采,于此可以想见一二。

        在众多评书表演艺术家里,单田芳的特色鲜明,他有学问,却偏不用文人腔;在大众的语言里浸泡,以活的词语指点江山,殊见功底。声音里有千军万马,百样人生。故事宛转惊险,又寻常可亲,阅尽人间苦乐。而谈吐间从容不迫,道尽黎民的哲学。这样的表演,有小说家的智慧,也见民间叙旧的温情,说起来颇为有趣。

        敦煌文献里的变文,就有许多民间口语的艺术,那可以见到底层百姓的恩恩怨怨。后来宋元的话本,江湖里的故事增多,叙述、记人、感世,都非士大夫语。《错斩崔宁》写民间的传说,直截了当,又多意外之笔。而摹人揣事,单刀直入,把世相几语点破。这种手法,在单田芳那里延续下来,且多有创造,说他是古代说书艺人的活化石,真的有些道理。

        中国传统文化里,有皇权的话语,士大夫的话语,这是被史书记载最多的存在。但广大的世间,流动的是民间的话语,这都在评书里得以寄存。从敦煌文献到宋元平话,再到明清小说,市井里的声音与色彩都有别致的体现。我们阅之而颇感有趣,看到了真的人生。平话与评书的特点是以大众口吻叙述古往今来之事,一是白描之真切,二是心理变化的陈述细微,三是场景转化灵活,于是江山万里在片刻间立显,凡夫之影于声音中款款而来。后来的小说家继承了这些,又向着士大夫的路径走,但精彩的部分,不脱平话之迹,说起来亦可琢磨再三。

        单田芳的评书,通俗而不庸俗,广博而不浅薄,有时苍凉、悲苦,但善意绵绵,如日光流泻,有大爱的喷吐。他在《隋唐演义》《大明演义》《封神演义》《太平天国》诸书里,评点历史,无史家的正襟危坐气,亦别于小说家的刻意雕琢。而是从百姓立场,说出世间隐秘,爱恨之间,泪里含思,笑中带怨。不仅有缕缕古风,亦带谣俗之味,以及历代的经验之趣。这些都非旧的说书人所有,他在一个走向现代社会的今天,把握了一种艺术的气脉,那个已经消失的文化之光,于此又闪动起来。

        使评书深入人心的原因,自然有语言问题。单田芳、刘兰芳、袁阔成都使用东北的方言。他们活化了这些方言。我觉得东北口语较之中原的方言,更有原始之气,直接而多致,朗然而诙谐。单田芳又加上那苍凉的音色,把声音艺术的美,引向高地。这是许多文人追而不得的境界,单先生平淡间得之,我们只能叹为观止。

        单田芳懂得旧艺人的技法,又受过新学的教育。他能够把大众趣味和正史、野史里的东西杂糅起来,形成故事的套路。我觉得他最为迷人的是对日常生活的描绘,用的是白描的手法,将神态、性格、内心直观地勾勒出来。叙述中平淡者有之,曲折的有之,兵法之语后有儒家的气韵。他对百姓的思维颇为了解,日常衣食住行的片段能立体地呈现出来。以今人之思揣摩古人,遂有了现场之感。这是原态的表达,评书如果没有这些,不易被人所爱。

        民国初年,北京的知识分子曾有一股热情,就是搜集整理民间文艺。那时候人们意识到,士大夫话语之外的民间话语的价值。后来的一些文人注重民间性的因素,写出诸多好的作品。老舍、李劼人、汪曾祺,均于市井里得到趣味,文字的内在性因素丰富了许多。老舍亲自写快板、相声和鼓词,其实是看到了曲艺里的美质。但这些不过是文人的尝试,他们的本质毕竟还是士大夫遗绪的一种。单田芳本来读过大学,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没有走文人的路,而是退居民间,在里巷、田头间舌耕历史,讲西周风雨,谈三国乱世,言宋末忠恨,让人想起柳敬亭说书的情景,真真是自成调式,独行江湖。一个人选择了民间之路,在那时候是大不容易的。

        我以为,单田芳是我们这个时代古音的传播者。他弹奏的曲调已绝迹于世间久矣。今天的读书人著述多带有腔调,言他人之言,自己的率性表达抑制到思维之外。我有时候从胡同间走过,听到树下老人的收音机传来的单先生的声音,便仿佛走在历史的深处,似乎自己也成了那个时代的一员。我们都在历史的进程里,但却不知道还行在老的路途。单先生告诉我们,昨天的事情今天亦来,今天的风雨昨日有过,唐宋悲音未曾终止,明清之物还活在当下。这样的时候,我们真的如沐春风,似得甘泉,爽身之余,终于可以找到阅世的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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