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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4年12月31日 星期三

    一生与“黑狗”抗争的丘吉尔

    《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12月31日   16 版)

        丘吉尔长期罹患忧郁症,他称忧郁症叫做“黑狗”。《丘吉尔的黑狗》首次出版于1970年代,多次再版,是斯托尔多种著作中最畅销的一种。书中以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来观察心理忧郁现象,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了反思,剖解了许多大人物的忧郁心理与非凡成就之间的关系。

        关于丘吉尔的一生,他自己提供的自传性细节(尤其是在其所著《我的早年生活》中)不在少数,但对精神科医生来说,大多数却不怎么管用。因为正如他对待旁人一样,他显然也不太关心自己的心理状态。C.P.斯诺在他的《人的多面性》中还特别提过,丘吉尔的性格是“异乎寻常地难以窥其堂奥”。尽管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多得不得了的记载可寻,但关于他的内心生活,见诸文字的却少得可怜。不论写作或绘画,丘吉尔都算得上是个艺术家,但他又不像许多艺术家那样,对自己的创作总是反复思量、患得患失;对于既成事实的事,他可能很少去伤那种脑筋。因为患得患失跟缺乏自信正是一对难兄难弟,而且还是行动的大敌,这都不是丘吉尔的个性。

        直到今天,温斯顿·丘吉尔还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偶像。像我们这些在20世纪40年代听过他演讲的人,有哪个人不觉得,自己能够逃过纳粹独裁的魔掌,还得多亏他的那份胆识;即使在全世界男男女女的眼里,他也是一个象征,是大勇的化身。但是,丘吉尔到底也只是一个人,跟我们一般人一样,有着相同的需要、本能、希望与恐惧。对于一个伟人来说,揭开其人性的一面,说他跟平常人一样,也有不完美的地方,也有瑕疵,并无损于他的伟大。丘吉尔虽然出身于贵族之家,又有社会地位,在他早年的生活中,却也有他一辈子想要克服、最后却无法如愿的缺憾。如果没有这些缺憾,他可能会更快活些、平凡些、安定些,但也可能就没有那么伟大。在1940年,任何政治领袖,尽管内心已经彻底绝望,多半还是硬着嘴皮子为英国人打气,只有一个人,了解并面对过自己内在的绝望,反而能够在那一刻接受残酷的现实,也只有这个人,知道如何在绝望中抓住一线希望,在敌人团团的围困中,斗志反而被燃烧到了极点,能够将悲情的现实转化成大无畏的话语,在1940年那个风雨飘摇的夏天,支撑住我们,不至于倒下去。丘吉尔就是这样一个人,正因为他终其一生都在跟自己的绝望战斗,只有他才能够告诉别人,绝望是可以战胜的。

        一如其先祖,第一位马尔波罗公爵,丘吉尔也长期罹患忧郁症,并不时发作。要了解他的性格,这一点千万不能放过。他把忧郁症叫做“黑狗”,而这也正是他自己的绰号,由此不难想象,他跟忧郁症还真是形影不离。在与忧郁症的对抗中,丘吉尔大半辈子都做到了坚持不懈,但年老体衰加上脑血管硬化,最后还是使他放弃了抵抗。苟延残喘的最后五年,他忧郁得一蹶不振,以致莫兰爵士为他作传都不得不留了一手。活到九十岁,对丘吉尔来说,毋宁是命运对他残酷的作弄,因为那只曾经驯服、听话的“黑狗”,最后还是击败了他的斗志。

        在大人物当中,饱受忧郁症折磨的,丘吉尔并非唯一一个。在性格上,歌德如此,舒曼也不例外,叫得出名字来的还有一大串,包括雨果、伍尔芙、马丁·路德、托尔斯泰。非凡成就与忧郁性格之间的关系,仍有待深入探讨,但几乎可以确定,对某些人来说,忧郁症就有如一条鞭子。当忧郁排山倒海而来时,整个人陷入幽暗的谷底,让人感到精疲力竭,完全失去活动能力。因此,为了避免掉入这种悲惨的状态,在尚未错乱到无可救药之前,病人非得强迫自己去活动,不让自己有片刻休息或放松,如此一来,反而成就了大部分人无法完成的大事。

        另外还有几个问题有待厘清:第一,忧郁症的频发跟遗传究竟有多大关联;第二,童年环境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即使以遗传学发展到今天的情况来看,这些问题仍然没有答案。不过说到丘吉尔的个案,若说这两个因素都脱不了干系,倒可说是八九不离十。因为,就我们所知,在他的先人当中,至少有两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就是深受这种情绪恶疾之害。

        搁下丘吉尔的遗传问题之前,不妨来看看他那副天生的体格。说到体格与性格,尽管不是必然有关,其间的瓜葛却也不能完全排除。人的体格结构与外形,遗传的因素大于环境,心智模式则不同,抚育与教育的影响要大得多。人天生的体格虽然会有某种程度的改变,基本上还是遗传的印记。

        丘吉尔的生命力显然极强,活到了90岁。80岁时,逃过一次心脏病发作、三次肺炎、两次中风,外加两次手术。他一贯吃喝无度,烟抽得极凶。直到古稀之龄,很少听他喊过累。然而,这种异于常人的体魄,却不是来自一般人那种天生的强健。说起来,他反倒是生就一副弱不禁风的体格。莫兰爵士这样描述道:“在学校,我看到的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男生,总是受欺、挨打;长大成人了,还是身材矮小,骨瘦如柴,一双手细白得像个女人,胸口无毛,讲起话来吞吞吐吐,有点结巴。”

        1893年,丘吉尔一封发给桑赫斯特(Sunhurst)的信是这样写的:“我这副该死的烂身体,一累起来,简直一天都撑不过去;但若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应该会长得强壮一些。”身高不过五尺六寸五(约1.69米),胸围三尺一,按照桑赫斯特的标准,他根本不及格。诗人布伦特(WilfredScawenBlunt)1903年认识丘吉尔时,形容他“小头方脑,其貌不扬”。他一贯精力充沛,有时甚至不免毛躁,可不是因为天生身强体健,而是人小体弱激发出来的那股子心劲。年轻时就喜欢冒险,在法国还差点儿把命给丢掉,鲁莽起来,害得旁人也身陷险境,无非都是要表现自己有多么勇敢罢了,但那绝不是发自内心的,只是一种补偿作用,想要证明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勇气。

        人人都免不了会害怕。但是,体格生来强壮的人通常比较笃定,也比较不当一回事儿。丘吉尔胆大过人,但比起那种天赋体健而具备的内在优势,他的勇气却又更胜一筹。就读中学预备学校时,男同学拿板球砸他,吓得他躲到树丛后面,这次经历成了他记忆中难以忘怀的羞耻,早早就痛下决心,绝不再示弱,也绝不再输给别人。18岁那年,在表兄弟与兄弟的追赶下,为了不被逮到,奋不顾身,从桥上一跃而下。那一跳,足足有29尺之高(约8.8米),结果摔裂一个肾脏,三天昏迷不醒,卧床将近三个月。丘吉尔这种“匹夫之勇”可说全来自一种决心,为的是要克服先天的体格弱小,这就好像古希腊时代的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传说这位雄辩家之所以能言善道,全是因为要战胜自己的口吃,是一种意志力的表现。

        体格与性格之间的关系,有不少人下过工夫,其中又以谢尔登的研究最为深入、精辟。谢尔登指出,人的体型可以分成三种,他分别取了一个相当别扭的名称,分别是脏胚型、体胚型与脑胚型。同时,他又建立了一个性格表,分成三组,各由二十种跟身体密切相关的性情特征构成,这三组主要的性格分别是:脏气质(viscerotonia)、体气质(somatotonia)与脑气质(cerebrotonia)。

        检查一下丘吉尔,明显可以将他的体格归入脏胚型。大脑袋,相较于肚子小上一号的胸脯,圆鼓鼓的身材,加上整个人都小上一号,全都是标准的脏胚型体格。还有就是他那光滑的皮肤,细致得还非穿特选的丝质内衣不可。像这样体格的一个男人,在性格上多半倾向于脏气质:质朴、沉静、深思、稳定。在二十项脏气质的特征中,丘吉尔符合的高达十一项,但是,他几乎也有同样多的特征符合体气质的性情,而这却是身强体健,属于体胚型的人才具有的。按照谢尔登的说法,性情如果与体格所属的性格分歧,这种人比较容易产生心理上的冲突,因为他们常常会跟自己的情绪素质作对。

        按照他生就的那副体格,旁人很难想象,丘吉尔居然会是那样一个强势而又好斗的人。他喜欢冒险,喜欢在体力上逞强,精力充沛,自信满满,怎么看都给人一种印象,他应该是一个肌肉结实的体胚型,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些特征居然都在丘吉尔这个脏胚型的人身上出现了。

        换句话说,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人,相当程度上,他总是在强迫自己跟自己内在的本质作对。这个人,天生既不强壮也不是特别勇敢,但却一反自己天生的性格与体格,把自己弄成了二者兼具。温斯顿·丘吉尔这个人,越是细究起来,就越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好斗、勇敢与强势,其实都不是源自于他的遗传,而是靠意志与决心得来的。他曾经对他的医生说:“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看起来很强。”但是,他那幅最常在照片上看到的尊容——一副斗牛犬式的凶狠表情——在世界大战之前,根本不曾在他的脸上出现过,倒是莫兰曾经暗示,那很可能是在镜子前面慷慨陈词时练出来的,大战爆发之后,在适当的公共场合就搬上了台面。

        无论是丘吉尔在内政大臣任内,还是后来担任首相与战时统帅期间,对于他层出不穷的点子与源源不绝的创举,大凡与他共事过的人,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却也都同意,他极需要严加约束,因为他的许多想法,如果都付诸实施的话,那可是天大的灾难。

        在荣格的类型中,丘吉尔是属于外向型直觉;在谢尔登的分类中,他则是以脏胚型为主、体胚型为副的混合体。用精神病学的行话来说,他是躁郁轮替,具有强烈忧郁症的倾向。所有这些描述性的分类,虽然是术语连篇,仍不失为了解性格的有效途径,但对一个人内在生命的动态,所能揭露的就不多了。接下来,就让我们尽可能多少带点儿推测的性质,来检视一下丘吉尔的心理结构。

        许多忧郁症患者都拒绝让自己休息或放松,因为他们身不由己。万一外在环境迫使他们无所事事,乌云就将压顶而来。1915年5月离开海军部,年方三十就赋闲,1945年竞选失败,以及最后退休,丘吉尔都是这种情况。每当公职一空下来,为了应付忧郁的来袭,他就得想尽办法排遣,包括绘画、写作与砌砖,但没有一样真正成功过。

        精神分析之所以广受肯定,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这门学问对环境效应的重视,尤其是早年环境对成人性格的影响。对于丘吉尔精神毛病的了解,我们已经采用过类型学或先天体质的途径,但一般人或许不明白,精神分析的论点虽然有别于上述领域,基本上,两者却是互补的而非冲突的。一个人的先天遗传有可能使他具有忧郁症的倾向,但是否会发作,早年的家庭生活却居于关键。站在精神分析的立场,每个人天生各异,对于环境影响的响应方式也不尽相同。理想的抚育是没有固定蓝图的,因为天下没有两个人是完全相同的。但是,精神分析强调,心理失衡与抚育过程中的情绪氛围大有关系,环境之无法满足需求,特别是需求最强烈的时候,往往可以说明成年之后的神经官能失调与精神疾病。

        跟正常人不同,忧郁症患者脆弱得多。只要外在世界有一件事情出了问题,他们就可能掉入失望的深渊。按照精神分析的观点,这种倾向根植于早期不良的亲子关系。丘吉尔的忧郁气质,源自于童年的什么因素呢?说到答案,多少不免有几分推测,但某些可靠的迹象显示,父母亲的冷落则是最关键的。

        丘吉尔是个早产儿,比预产期早两个月出生。早产是否对未来的性情发展造成负面影响,很难说得准,但可以确定的是,抚育与照顾的方式会影响到婴儿的体格与心灵发育。因为即使幼小如婴儿,对环境也是极度敏感的。早产儿的出生,往往令人措手不及,困扰自是难免。就我们所知,丘吉尔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准备工作极端不足,甚至连婴儿衣裳都付之阙如。更何况是生头胎,对一个缺乏经验的母亲来说,不难想见。

        丘吉尔的母亲,伦道夫夫人,当时年方二十。这个美貌出众的年轻母亲,忙于社交应酬,根本无暇照顾刚出生的儿子。至于伦道夫爵士,热衷于政治,对于自己的子嗣,谁也不敢指望他会多瞧上几眼。事实上,在童年最要紧的那几年,父母对小丘吉尔的看护可说是少得可怜。唯一能让他免于感情饥渴的人,是奶妈埃弗里斯特太太。她的照片一直挂在他的房间,直到他走完自己的一生。

        由于父母的冷落与疏忽,丘吉尔内在的自信资源遭到了剥夺。大部分生性乐观的人则非如此,也正是这种内在的自信,能够帮助他们通过人生中不可避免的挫折与逆境。那么,在缺乏亲情呵护的情况下,丘吉尔又是如何弥补缺憾并维持自信的呢?响应这种亲情的匮乏,他最早发展出来的性格特征就是野心。1899年,在一封写给母亲的信中,他写道:“万一不能成功,结果将会很惨,那一定会让我一蹶不振,因为,除了满怀的雄心壮志,我别无所恃……”以丘吉尔的情况来说,野心是一种强迫性的驱动力,是童年缺乏爱的直接产物。

        丘吉尔这种心理特质持续了大半生,直到65岁,他的幻想总算在现实中找到了舞台。正如他对莫兰所言:“这绝不是意外,天命如此,这项使命是为我保留的。”英国能在1940年逃过一劫,或许还真多亏了这种内在世界的一厢情愿。丘吉尔用以鼓舞这个国家的士气的,不是来自于理性的判断,而是一种与现实情况无关的非理性信念。当一个人深信自己拥有英雄般的使命,尽管所有的证据都反其道而行,他那种以国家命运为己任的坚定信念,还真能感染他的国人,因此而造成的奇迹。丘吉尔一厢情愿的内在世界,究竟发展成什么样子,我们不得而知,也永远无法知道。但它确实在那儿,而且发挥了英雄式的效果,这些都是不容否认的。

        和许多人的恋爱故事一样,丘吉尔年轻时追求女性的过程,免不了跌跌撞撞,但婚前至少还是交过三个女性。到了晚年,他不仅很少注意女性,甚至几乎不跟女人交谈,但对女性的那种浪漫情怀依旧,并将之投射到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身上。据说,他曾经对着女王的玉照沉思,并说道:“真是魅力十足。全世界的星探,就算走遍全球,恐怕也找不到哪一个人如此适合这个角色了。”王室对他的魔力从来不曾褪色,就和他那位内战时期的先人一样,他一辈子都是死心塌地的保皇党,尽管在有识之士的眼中君主政治早已是明日黄花,他对君主制度的理想化甚至扩及英国以外其他国家的国王与女王。这种心态意味着,他几乎不将王室成员视为血肉之躯,正如在他的心目中,父母亲也是如此。这种特征,他跟许多大不列颠的子民倒是臭味相投。

        丘吉尔将他父母亲理想化的程度尤有过之。在小男孩的眼中,美丽优雅的年轻母亲有如仙界的公主,本不足奇。但是,他的父亲,尽管名重一时、才华洋溢,对他这个儿子却是不屑一顾,丘吉尔却对他有种英雄式的崇拜。对他而言,父亲的确始终都是一个不可知的对象,从来不曾跟他亲切交谈过,极少写信,即使有也都只是责备。伦道夫爵士因精神失常而完全瘫痪,去世之后,年方二十的丘吉尔将父亲生前大部分的演讲稿都熟记于心,并在1906年出版两卷父亲的传记。孝心如此,说是至孝也不为过,但所孝的只是一个形象,而不是一个他曾经真正拥有过的父亲。

        父母亲不曾满足感情需要的孩子,对于这种匮乏的反应,一方面是理想化,另一方面则是敌意。童年时期,丘吉尔的倔强、叛逆与任性就已经十分明显。未满八岁,就被送进寄宿学校;从他最早期的操行成绩就可以看得出来,学校成了他发泄敌意的对象。那种敌意本来是应该发在父母亲头上的,但却因为他将父母都理想化了,以致从未表现出来过。在他最早的成绩报告单上,先是被形容为“顽皮”,到了后来竟被评为“捣蛋”“顽劣”“粗心”“不受管束”,而且经常迟到。在这所学校,他从1882年11月念到1884年,从日记上可以发现,他十分讨厌学校。他后来转学,原因可能在于校长是个虐待狂。这位牧师出身的教育工作者,动辄鞭打学生屁股,每次多达二十下,学生几乎无一幸免,而他却引以为乐。但是残忍的处罚并未驯服丘吉尔,反而增强了他对权威的忍耐力。

        相当有意思的是,早年在学校所写的信中,他不曾有过一句怨言,总说自己是快乐的。但到了后来,他到底还是承认了,事实恰好相反。一般来说,小男生在寄宿学校里吃了苦头,通常都不会告诉父母,凡事往肚里吞,并将现实世界视为当然,结果可能会使他们产生一种想法:遭到虐待或缺乏体谅,根本就是身为学生所该受的,如果因此而不快乐,徒然显出自己的软弱、差劲。这种心态最能加强某些人的忧郁倾向;因为如此一来,他们对父母或其他权威的敌意全都会转而向内,变成跟自己作对。他们说自己快乐,只因为他们以为应该如此,也很轻易地就能骗过压根就不关心真相的父母亲。

        在权威面前,丘吉尔自小就是我行我素、毫不妥协。叛逆不仅是他发泄敌意的唯一途径,也是他维持自尊的法宝。自知身小体弱,除了历史之外,在其他学科上又一无是处,除了叛逆,还真的别无所恃;但是,没过多久,另外一种得以让这个小男生建立自信的本事,或者说是天赋,很自然地就表现出来了。尽管大部分学科都一般般,差到跟他的天资大不相衬的程度,但他却发现自己拥有驾驭文字的本领,而且单凭着这份资产,就已经让他一生受用不尽。

        在使用文字作为自我表达的利器之前,11岁那年,他曾经渴望学习大提琴。这个愿望如果得以实现,音乐可能影响他的一生;许多音乐家都明白,声音的世界可以成为一个永不枯竭的安抚泉源,能够演奏一种乐器,既可自我表达又可以因此而建立自信。但是,幼年对音乐的兴趣,丘吉尔并没有受到鼓励,不久也就烟消云散,他的音乐品味就始终停留在沙利文(SeymourSullivan,英国轻歌剧作曲家,1842—1890)与流行歌谣的水平。

        从心理学上说,丘吉尔对文字的态度与运用可说别具意义。文字具有魔力,后来成为他内在世界一厢情愿的信念。

        终其一生,丘吉尔都是一口观念的活水。司麦兹(Smuts)谈起他,说:“丘吉尔之不可或缺,正是因为他有观念。”他的想象力确实与众不同,一泄而出,耀眼亮丽,用词遣字魅力十足,有如天马行空,翱翔于单纯的事实之上。但这也正是随时都要有人约束他的原因。

        丘吉尔深知,自己的想象会造成误导,陷自己于错误的判断之中,但总能及时悬崖勒马,只不过要花极多的时间往复辩论罢了。在军事策略上,他虽有独到之见,天马行空的想象却不时插上一脚,经常忽略了可能性的逻辑。对于自己的观念或想法,他能够用冠冕堂皇的文字或语言包装起来,弄得连自己都深信不疑,语文的魔力不仅鼓舞了自己也激励了别人,确实还真的救了他们的命。

        丘吉尔的这种偏执,同样反映在对朋友的选择上。任何人,只要得过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他就倾心以对,完全不计较对方的个性,只因为这些人全都是现实中的活英雄,是他内在世界的英雄翻版。同样,对活力奔放、冲劲十足的冒险家,如伯肯黑德爵士(LordBirkenhead)与比弗布鲁克爵士(LordBeaverbrook),他也是刻意结交。在性格的品鉴上,丘吉尔极不在行。老实、诚恳、可靠之辈,他全不看在眼里,能够激励他、取悦他、振奋他的人,才是他所要的。

        丘吉尔为了摆脱忧郁的纠缠,可说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对抗忧郁,他奋斗了一辈子,整体来说,他所用的法子算是成功的。年轻时,虽然有好长一段时间饱受忧郁之苦,但他不仅走了过来,日后更克服了这种心理障碍,使自己能够从绝望的深渊中跳脱出来,直到老年才束手就范。在他政途坎坷的那段时期,了解他的人或许会有不同的看法,说他在这一段期间根本就是靠酒精度日,但从现有的文字记载来看,在应付自己的性情方面,他的表现确实非常成功;他的忧郁倾向,即使跟他交往甚密的人,始终都蒙在鼓里的其实还不在少数。

        丘吉尔漫长的一生,最后的岁月可说是惨不忍睹,活到如此高寿,于他其实只是一场悲剧。根据莫兰的记载,1955年4月退休之后,“温斯顿丝毫不讳言,生命之于他,已经令他自己深恶痛绝”,接着又说:“历史家可能因此总结说,在精神的肌理里,其中必有弱点于焉。”任何历史家,果真做出这种结论的话,徒然显出对医学的无知而已。因为,丘吉尔严重罹患的大脑动脉硬化,不仅会破坏莫兰爵士所说的意志力,而且会使一个人应付人格障碍的机制停止。人至老年,多数人的自我都会扭曲,多疑可以成为妄想,不安可以成为威胁,忧郁症患者尤其无法自绝望的深渊中自拔。丘吉尔去世之前的五年,莫兰搁笔,不再继续记录他的生活,理由是:“退休之后,他沉没在浑浑噩噩、糊糊涂涂之中,种种痛苦的细节,还是不说也罢。”

        在丘吉尔的一生中,多次经历挫折。即使是一个免于“黑狗”纠缠的人,恐怕也难以承受那种绝望的打击,早已颓然倒地。然而,直到耄耋之年,锲而不舍的决心,加上无比的抗压力与勇气,却让他征服了自己内在的敌人,一如他唤醒自己深爱的国家,终于击败了外在的大敌。

        我们曾经多次提到丘吉尔,正如莫兰爵士所说,只有在那个世界中,他才找到真实的自己。但在他的一生中,总算有一段时期,他是幸运的。1940年,丘吉尔就这样成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英雄。对他来说,正是天赐良机。在那段黑暗的时日中,英国所需要的,不是一个精明、冷静、稳健的领袖,而是一个先知、一个英雄式的先觉、一个在一切似都绝望之际还能怀有胜利梦想的人。温斯顿·丘吉尔正是这样一个人;而他那种唤醒人心的特质,还多亏了他那自以为真实,但其实只是出于想象的浪漫世界。

        (本文摘自《丘吉尔的黑狗:忧郁症及人类心灵的其他现象》,[英]安东尼·斯托尔/著,邓伯宸/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7月第一版,定价:4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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