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儿童文学而言,深刻容易、清浅难,复杂容易、单纯难,粉饰容易、本色难。
2010年的一个研讨会上,有朋友转来了梅杰(眉睫)赠送的《现代文学史料探微》一书,当时得到的印象是梅杰对史实洞幽烛微,发掘了很多鲜为人知的历史资料。特别是《丰子恺的童话》、《废名诗的“儿童”味》两篇,让我注意到这位现代文学学者有着难能可贵的儿童文学意识。我孤陋寡闻,从著作目光之敏锐,文笔之畅达,以为梅杰是一位“壮年”学者,后来才知道,出版此书时,他年仅二十五岁,不免大为惊叹。
梅杰兄儿童文学研究文集命名为《童书识小录》,也许“识小”一语含有梅杰的自谦,不过在我眼里,却颇具儿童文学研究之慧眼。看取儿童文学的眼光,识“大”容易,识“小”却难,因为对儿童文学而言,深刻容易、清浅难,复杂容易、单纯难,粉饰容易、本色难。所以,梅杰的“识小”,让我想起丰子恺在自己的漫画创作上的美学追求:“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
梅杰在儿童文学研究里,就显露出了能够小中见大的眼光。为了入儿童文学之门,梅杰曾拜见著名学者蒋风先生,获赠蒋风先生的漫话式著作《儿童文学漫笔》,“于是,我从这本书入手,开始接触这门年轻的、有趣的、不易了解的学科。”“年轻的、有趣的、不易了解的”,这是对儿童文学学科多么精当的理解啊!有这样透彻的认知,需要的是良好的心性和悟性。
《童书识小录》中多是书评短论,不过也能从中见出作者的性情和资质。
“其实,这本近似方形的小儿书一拿来我就一口气读了数章,只觉得我与波波熊似曾相识。也许是自己心理发育迟,‘内模仿作用’比别人强烈一点,形象思维退化慢一点,直到中学还是个孩子。后来上大学,现在的大学也是个现代社会,一切纯洁的心灵都会蒙上尘垢——所以我说是似曾相识,而不免还是隔膜,难怪读着读着有点昏花,不为里面的奇思妙想所动,终于还是暂搁一段时间。”(《走进“波波熊”的世界——一个大朋友读后的话》)这是很见性情的话,于我很有共鸣。这也让我想起周作人的话——“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虫’的变了蝴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梅杰对“童年”的丧失有自省,有遗憾,其心境与浪漫主义相通。近年,有人用后现代理论彻底否定现代性,对浪漫主义颇为不以为然。其实,浪漫主义与人类的人文理想息息相关,在人文精神迅速陷落的中国这一现实中,更有其实践性价值。
因为对童年以及儿童文学的悟性,加之实证的研究方法、洞幽烛微的意识,出手研究儿童文学未久,梅杰就已经捕捉到了儿童文学史研究的重大、核心问题,这就是“儿童本位”论。
我注意到梅杰是持着“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观的。他说,“中国儿童文学理论奠基人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应该时刻成为我们衡量一部作品的终极标准,他在《小孩的反感》一文中引用瑞士心理学家的记录,表明了儿童对于大人的内心感觉:‘她们说各种好话,只令我不舒服,觉得讨厌,凡儿童们觉得大人故意做出小孩子似的痴呆的态度对他说话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感觉。’”(《本土少儿出版的回归现象》)近年,有人拿着后现代理论,主张“超越”“儿童本位”论。在合肥召开的全国师范院校儿童文学研究会第十四届年会上,我作了题为“论‘儿童本位’论的合理性和实践效用——兼及‘儿童本位’论与‘主体间性’之融通”的报告,指出围绕“儿童本位”论在现阶段是否应该被“超越”这一讨论,“触及的是一个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研究的重大学术问题”。提起这一重要的学术动向,我是想说,梅杰的研究意识和立场,位于儿童文学理论的核心部位。
《童书识小录》似乎对“儿童本位”论给予了最多的关注。我尤其感兴趣的是梅杰的这一观点——“笔者否定周作人最早提出‘儿童本位’论,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大力鼓吹、实践这个学说。从整个现代儿童文学史、教育史来看,周作人无疑是立场最坚定、宣传最给力的启蒙者,而实施儿童本位教育最彻底、最长久的,或许是堪称‘中国儿童文学教育大师’的吴研因了。”(《归来的儿童本位论》)梅杰并举出张心科所著《清末民国儿童文学教育发展史论》一书的论述,认为这是“以摆事实的方式揭示了‘儿童本位’教育观在民国初年已经萌芽、孕育”。
梅杰的这一观点,涉及的又是中国儿童文学史的重大、核心问题。在中国儿童文学史研究上,一直存在着五四儿童文学的“儿童本位”论,是受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影响而产生这一观点。这一类说法流布甚广,但却是违背儿童文学史的客观事实的(对这一观点,我曾在《中国儿童文学与现代化进程》一书中予以否定)。我不知梅杰是否是受到了这一观点的影响,而将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和吴研因的“儿童本位”教育观弄混淆了。我指出这一事关儿童文学史之重大史实的观点分歧,想必也是喜欢钩沉、考证、辨析的梅杰兄感兴趣的吧。
做学术研究,在发表宏论(比如,说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推演自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之前,要从一篇一篇文章的一句一句话读起,要从最初的一个一个小问题思考起,没有这“一句一句话”,没有这“一个一个小问题”,肯定不会生出“大问题”,肯定不会有“宏论”。如果有,也只能是一种恣意的“建构”,已经不再是学术了。这是我对“小中能见大”的发挥性阐释,自以为是有现实意义的。
中国的儿童文学学科根基还比较薄弱,有志于儿童文学研究的人也不多。儿童文学研究需要更多的年轻人才。梅杰具有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功底、潜心读书的踏实心态,老老实实实证研究的资质,他在儿童文学领域的登场,使人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