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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4年10月22日 星期三

    “空巢”叙事与时代挽歌

    林培源 《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10月22日   11 版)
    《空巢》,薛忆沩著,华东师大出版社2014年7月第一版,36.00元

        此书是薛忆沩根据母亲亲身经历书写而成的,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完成了对母亲一代人的“心理分析”。

     

        《空巢》的叙述始于这样的“反讽”:小说开篇,薛忆沩以第一人称视角写道:“这是我第一次接到从公安局打来的电话。一生中的第一次。我的一生,我不算短的一生。”一个安享晚年“空巢”生活的独居老人,在即将迎来八十岁生日时,遭遇了一道分水岭。这个“一清二白”、“有着四十年教龄”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一天清晨接到自称来自公安局刑侦大队的警察打来的电话,警察以“威严又森严”的语气告诉她,她“卷入了重大犯罪团伙的活动”,为了保护她的人身及财产安全,必须将她的全部积蓄转移到一个“秘密的账号”上。聪明的读者已经意识到:这是电信诈骗——反讽的效果也因此产生。这里的“反讽”(irony),是艾布拉姆斯意义上的“戏剧反讽”(dramaticIrony):读者与作者共享一个清楚无误的真相:主人公遭到了电信诈骗,而她本人并不知道,她以自己的“正确”行为不断纠正读者的“错误”意识。在对与错,真与假的拉锯战中,故事得以顺利展开。

     

        《空巢》开篇强烈的“在场感”赋予读者感同身受的代入感,读者急于知晓主人公的命运走向,也暗中希望骗局被识破。这是反讽带来的巨大张力,反讽成为故事情节得以展开、叙述得以进行的前提。薛忆沩善于运用此种叙述技巧,他延续其在“战争系列小说”《首战告捷》和“深圳人系列小说《出租车司机》中擅长的情境错位。从故事的开始,他就将主人公打入生命的“非常态”:在她接到自称为“顾警官”的骗子电话前,她的人生按部就班,她安全地活在自己的“空巢”里;接到电话之后,她的人生轨迹从此变了,她陷进了“大恐慌”之中。这里的“非常态”指涉一个重大的道德命题:这个一生以“清白”为骄傲的人民教师,她身上的道德“洁癖”成了诈骗分子攻破她心理防线的“靶子”,而她为了自证清白,为了摘掉扣在她头上的罪名,必须迅速行动,将银行账户里接近13万的存款转移到一个“安全”账户中。

     

        长篇小说的结构,是决定小说成败的关键因素之一,好的长篇小说,往往有一个与之相称的结构。《空巢》的结构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非常简单。小说文本分为四个章节,分别以“大恐慌”、“大疑惑”、“大懊悔”、“大解放”为题,每个章节以一个“时辰”为节点,从“我”遭遇电信诈骗的巳时(上午九点到上午十一点)开始,到第二天辰时(上午七点到上午九点)结束,完整的二十四小时,形成一个“半封闭”的叙述结构。若将小说冠上副标题,大可挪用奥地利小说家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只不过茨威格写的是女人和赌徒,而薛忆沩写的却是当下中国社会的“空巢”老人,相同之处在于:他们的叙述都借用了“女人”的视角。这也是《空巢》与薛忆沩前三部长篇(《遗弃》《白求恩的孩子》《一个影子的告别》)的不同。

     

        《空巢》的题词为——“献给所有像我母亲那样遭受过电信诈骗的‘空巢’老人,那一天的羞辱摧毁了他们一生的虚荣”。小说家薛忆沩向来以形而上的哲理思考、精致迷人的叙述语言见长,他早期的小说,充满了智识上的“轻盈”和“沉重”:《流动的房间》中的一批小说在阅读上设置了许多障碍,读者要进入他的小说世界,必须具备较高的文学素养和阅读耐性;而到了《出租车司机》等“深圳人系列小说”,他的小说明显“好读”了,而今在长篇新作《空巢》中,薛忆沩更是“接地气”,将叙述意图毫不掩饰地直陈出来。从小说的“现实”来看,他的题词暴露了《空巢》的素材来源:这是他根据母亲亲身经历书写而成的,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完成了对母亲一代人的“心理分析”。从小说的“虚构”层面上说,现实只是表象,他真正的野心,在于完成小说美学上的自我完善,这也成为他叙述的难度所在。《空巢》选择了一个“独特”的叙述视角,薛忆沩将叙述者置换成了(现实中)“自己的母亲”,而作为小说家的他,则成功践行福楼拜的训诫,悄无声息躲在小说背后。这无疑是明智的做法,它甚至比亨利·詹姆斯倡导的客观化写作更具魅力。

     

        推动小说叙述前行的,除了上述形式与内容的相称之外,更重要的是主人公内在精神世界的波动:从“大恐慌”到“大解放”,情感的奔流和精神的触动是小说节奏感的“震源”。薛忆沩有意在文本中不厌其烦地使用母亲“这一代中国人”所熟知的政治语言和权力话语。这是对母亲“这一代中国人”笃信的宏大叙事话语的解构和反讽,实际上,薛忆沩隐约想要透露的,是他对时代、对历史、对革命、对政治的质疑。《空巢》借助一个遭受电信诈骗的女人的“一天”,间接呈现她“异化”和“扭曲”的一生,文本中嫁接当下和历史的桥梁,是“我”那早已死去的母亲的灵魂,她在“我”遭受电信诈骗深陷恐惧时出现了,反复与“我”交谈,“我”一生的故事,也在交谈和回忆中徐徐展开。小说中饱受灾难和苦痛的母亲灵魂一再告诫“我”:“不要责怪自己”。这个母亲的幽灵,代表的是一代人的精神面貌:在政治权力和意识形态掌控一切的时代,他们的精神和信仰遭到碾压和覆灭:“她在那幻灭之后已经看到了绝对的‘空’。与绝对的‘空’相比,‘空巢‘实在是过于平庸,因为它还牵挂着‘巢’,而她自己早在六十年前就被‘扫地出门’了,就已经没有‘巢’了。”(《空巢》,252页)这一句更是将“空巢”的内在意义和价值掏空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薛忆沩的小说,借助亡灵和生者的对谈,切入历史的纵深脉络。他从坚硬的现实世界中撬开一道裂缝,透过这道裂缝,早已成为时代的符号的“空巢”有了多重的指涉意义:从一个指涉现实空间生存状态的语言词汇,变成一个指涉精神层面存在的价值载体。土改时,“我”的家人被扫地出门,而反右开始时,“我”被迫与家庭割裂关系,这造成了“我”的“准空巢”时期的开始,而后“我”的一系列人生经历,都摆脱不了“空巢”的阴影——与丈夫长期分居,婚姻形同虚设,一双儿女移居异国他乡,对“我”漠不关心,丈夫患病去世后,“我”变成了现实意义上的“空巢老人”,然而,精神上的“空巢”状体,早在“我”与家庭断绝关系的那一刻开始就已存在了。这里的空巢,既是空间的(老年人的孤独生活状态),又是时间的(个体被历史和革命吞噬了自由),既是历史的,又是当下的。薛忆沩挖掘了一代人的不安感和焦虑感,也赋予“空巢”在精神、历史、哲学等“绝对意向性存在”的意义内涵。

     

        小说中饱受革命和政治折磨的老人,在遭受电信诈骗之后,极力想要忘掉过往的羞辱和不堪,然而,烙在生命中的各种屈辱和苦痛,如毒蛇般咬着她不放,令她开始质疑生存的意义,历史的意义,语言的意义。她一辈子笃信和践行的那一套“马列思想”和“辩证唯物主义”,遭到了颠覆和瓦解,她赖以生存的认知体系和解释系统也由此崩裂。故事的结尾,身心疲惫的她无奈地坦言:“我是一个‘空巢’老人。‘空巢’就是我的家”。薛忆沩并非罗兰·巴尔特笔下的“零度叙事”的小说家,他数学语言般简练的叙述背后,透露出的是脉脉温情(非滥情与矫情)——在故事的结尾,绝望的“我”含着泪对母亲的灵魂说“我想离开这个充满骗局的世界”,而母亲对“我”说招了招手,她说,“我带你走”。

     

        《空巢》中最具“魔幻现实主义”的一笔,并非作者借用亡灵来和生者对话,而是主人公在精神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她看见自己正在参与一个受骗者控诉集会,轮到她最后一个上台时,她“握紧了麦克风,领着全体集会者以同样的节拍喊出我们的口号:救救老人!救救老人!……”(《空巢》,257页)——与一百年前鲁迅《狂人日记》中悲恸的“救救孩子”形成精神脉络上的契合与呼应,这是文学与文学的“隔空对话”,是小说家独特的“空巢”叙事,也是他对这个沉重时代唱出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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