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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4年04月23日 星期三

    被“淹没”了的夏府

    ——赣江行记

    彭荆风 《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04月23日   03 版)

        那年(2009年),我到达赣州市的第二天(11月8日),就在当地几位朋友引导下,去了位于赣江边上、属于湖江乡的夏府。

        我急于去往夏府,是上世纪的1944年冬至1945年秋,日本军队侵占赣州时,我们一家人曾逃往夏府附近的山乡。对这曾经庇护过我们逃避灾难的地方,很是怀念。

        夏府离赣州城约80华里。从前上下行虽然可以乘船,但是要经过赣江十八滩中礁石最多的天柱、黄泉两座险滩。冬春水浅时,礁石狰狞地暴露于水面,行船很是危险。来往的行人多是选择步行。那要走整整一天。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条长而难走、令人疲累的道路。

        时过境迁,如今的路况好,车行40分钟就到达了。

        江面比从前辽阔,水也更深了。这是下游的万安县筑建了水电站后,回水往上漫,把江中心那些形成险滩的大小礁石都淹没了。

        从湖江乡右岸去往夏府要乘轮渡。船到中游,江风强劲地刮来,波涛狂猛涌起,更显示了这千里大江的浩荡气势。

        从前的夏府没有集市,人们购物、出售农产品、寄信,都要趁5天一次的逢墟天乘渡船去往对岸的湖江;但是夏府这边文化底蕴深厚,附近的书香人家和乡绅全都聚居于这里。用青石板和鹅卵石铺路、长约2500米的街巷里,有着许多气势宏伟的深宅大院和7座与当地历史紧相联结的祠堂。村尾的河岸上,还有一所在当时全省独一无二、完全由乡里人出资创办的私立夏府中学。从而名闻赣江上下游。

        我那曾经担任过北京民国大学文科教授的父亲复苏公和当时担任着夏府中学董事长的戚坦天,是清末民初南京陆军中学的同学。在他的邀约下,我父亲也名列夏府中学“董事”帮助筹办夏府中学。所以赣州沦陷时,我们家能逃往夏府避难。

        时隔65年,夏府怎样了呢?长长的青石板路和那些徽式老屋还在么?是否古貌依然?

        轮渡缓慢地靠岸了,却不见了从前的石砌码头,而是一道草草挖出的土斜坡,岸上也没有房屋。我颇迷惑,是渡口改变了位置么?

        在一片空旷的河岸上走了很长一截路,才见到一座新修建的牌坊,前后镌刻有几副对联,其中由罗星先生撰写的:“夏日长天,尽览江村胜景,千载文声重馆阁;府随佳地,乐耕田园沃土,万年渔火耀滩江。”以及赖园林先生撰写的:“十八滩头,浩渺烟波,知是何年图画?几点渔火,天边风月,尽归此处楼台。”既有文采,用典、写景也都好。

        从这牌坊的气势来看,再往里边走应该是一片繁华,不说鳞次栉比的起伏楼台,也应该有条经过千年淘洗,又整旧如新的街道;但是又走了一段路,在我们眼前出现的仍然是近于荒凉的野地。

        我记得那所夏府中学离河岸并不远,怎么不见了呢?只好一路问去。

        路边有座两层的旧楼房,坐在楼下的一位老人告诉我:“这就是从前的夏府中学!”

        我记忆中的夏府中学占地颇宽,围墙内的校园,不仅有教学楼、礼堂、篮球场、图书馆,还有学生宿舍。哪里是这残破景象?

        他回答得很简单:“中学早就不办了,那些房子也拆掉了!”

        再往前走,那些以高坪巷、居屋巷、大街、横街等命名的古老街巷也全都不见了,只剩有3座从前处于街巷间的高大祠堂凄然地处于大片衰草间。

        再向当地人打听,才知道,1989年下游修建万安水电站时,夏府被列入了将要淹没的库区,于是匆忙地开始了一场毁灭性的大拆迁,等到后来发现库区的蓄水淹不到这里时,为时已晚,从村头到村尾长约5华里的街巷上的大小房屋,包括由唐代十八学士一同建筑的、很有文物价值的十八花厅,全被夷为平地,戚、谢、欧阳、肖、李5大家族的7座宗祠也毁掉了4座。

        我听了,既愕然又黯然。

        既然那些古街巷荡然无存,我们只好去往那名为“追远堂”的戚氐宗祠。

        祠堂门口那两棵高大榕树和阔叶桉树,似曾相识,只是历经多年风霜雨雪,苍老多了,但是仍然像个忠诚老仆伫立在那里,祠堂门口才少了几分凄凉。

        大门紧锁着,我们正以为进门无望时,管理这几所祠堂的李仁怀先生赶来了。他是从夏府出去的军界名人李步康的孙子,从前当过村委会主任,退休后,就义务管理这3座残留的戚氏、谢氏宗祠。听说我是从万里云南回来探访,很热情地带着我们逐一参观。

        坐北朝南,占地约2600平方米的戚氏宗祠,又名“追远堂”。戚家是西汉初年追随汉高祖刘邦征战有功、封临辕侯的大将戚鳃之后,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也与他们同族。

        戚氏是南宋期间避战乱,从江南一带溯长江、进鄱阳湖,再沿赣江上行来到夏府。宗祠建立于宋代,以后又9次重修。主体全用大块砖石砌成。门楼和前、中、后厅堂、戏台,都雄伟、高大、宽阔,既具有徽式建筑风格,又用门前的拴马桩、猴头抱鼓石、马头墙等,显示这戚氏人家为将门之后。

        (我还记得,戚家尚武之风一直保持着,抗战时期的戚氏家长戚坦天,就常常叹息:他从陆军中学毕业后,没有再在军队中服务,以至封侯无望。只有督促子侄读兵书练拳术。他家常有拳术和剑法表演。)

        所以这戚氏宗祠有这样的对联:“世系出临辕,昔自苏州分派;堂基开宋代,频看赣水发祥。”

        祠堂内部是三厅两天井的格局,前厅、中厅、后厅分别用4根、6根、8根雕有精致花纹的粗大红石柱支撑,能给人一种越往里走越高大深邃的感觉。

        当年,我们家避难夏府,我就常来这里玩耍,被那些雕梁画栋上的色彩、故事所吸引,长久不愿离去。

        解放后,这祠堂作为粮食仓库,内部那些精美装饰全都毁了,也可能是堆有粮食才迟缓地没有像那些街巷和另外4座祠堂一样被迅速拆毁,还能留下这高大躯壳给人们凭吊、叹息!

        离戚氏宗祠100米外,还有一座名为“聚顺堂”的戚氏分祠,也是江南徽派建筑风格。一条街上为什么会有两座戚氏宗祠?我那时候年岁小,没有问过。如今,更没有人说得清楚。

        这戚氐分祠曾经长久作为生产大队的队部,所以也迟迟没有拆。里边刷满了“文革”时期宣扬阶级斗争的红色标语,这也是一个时代的烙印。如今都保存着。

        祠堂内那些古典情调的装饰也全都毁掉了,但那水从地下涌上来,不会满,也不会浑,用大块青石砌成的水池还在,只是如今没有水。

        另一座名为“敦五堂”的祠堂,是谢氏宗祠。谢家也是宋代从江南远程跋涉迁来,据说是晋代名臣谢安、大诗人谢灵运的后裔。为了继承先人文脉,一向以仁、义、礼、智、信作为家训,所以堂名“敦五”。山墙上的彩绘、雕塑也全是与文化有关的琴、棋、书、画。很有诗情画意。

        这里谢家出过哪些文化名人?却不大清楚。

        我记忆中,还有由欧阳、肖、李等家族建立的4座祠堂,也都很宏伟。如今都没有了。其中一座祠堂在抗日战争时期还被江西保安司令部的修械所占用,日本侵略军逼近赣州时,许多枪支子弹运不走,就堆在河岸上烧,火光、爆炸声很是吓人。

        那几座祠堂怎么没有和这戚、谢宗祠保存下来?我不好问这位李仁怀先生。李家的子孙如今只能帮戚、谢人家守祠堂,这已经够他伤心了。但是李氏家族当年却为推动地方文化教育事业作了不少贡献,夏府中学创办时,就是李家的人担任校长。

        那天离开夏府时已近下午,在灼热的阳光下转了几个小时,看到的是一片荒凉、破败,我很感伤,也很郁闷。过去有着“赣江第一庄园”之称的夏府真是不幸,却在那几个有权势却很糊涂的决策人的错误计算、估量中,轻易被毁灭了。传承着历史的“文声馆阁”没有了,只剩有“渔火江滩”了。

        我们是在叹息中走上轮渡,长久愁对那浩荡大江的。

        如今,又是几年过去,新的夏府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不过从那江边新建立的牌坊,当地人可能有一番新的作为。那又将是一番什么景象呢?不过我仍然长久为被“淹没”了的、具有近千年古老历史的夏府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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