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常常几个小时就写出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半年到一年创作出一部传世的长篇小说,十多年里为文学史留下300多篇短篇小说、6部长篇小说,还有3部剧本以及游记和诗集。他的中篇小说《一生》通过贵族女子约娜的一生,描述了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和冷酷;长篇《漂亮朋友》从政治、经济、金融、新闻,到教会、社交、私密,对法国第三共和国时期的上流社会进行了全方位的抨击。他1880年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羊脂球》以妓女羊脂球被迫向敌人献身的遭遇为切入点,深刻揭露了有产者为了私利而不顾民族尊严的丑恶嘴脸;另一个短篇《项链》以十分巧妙的构思嘲笑了小资产阶级爱慕虚荣的心理。他创作的那些短篇,几乎篇篇都是精品,因而与俄国的契诃夫和美国的欧·亨利同被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这样的一位作家,还不是一个天才吗?大概不会有人怀疑。但是这个天才人物,却因为混乱的性生活所引发的梅毒,结束了他悲剧的一生,死时距45岁生日还差一个月。
居伊·德·莫泊桑(1850—1893)生于法国迪耶普附近的米罗梅尼尔堡。11岁时,父母便永久分居。其父居斯塔夫是一个吃喝嫖赌、挥霍家财的人,莫泊桑《一生》中的男主人公于连·德·拉马尔就与他父亲有很多相似之处。
莫泊桑最初的教育来自教会。中学毕业后,他赴巴黎攻读法律,因普法战争学业中断,于1870年被招募为一名志愿军。1871年复员后他在海军部谋得一个职位,后转入公共教育部。他对工作不太用心,总是沉醉在他所喜爱的划船运动上,“喜欢在塞纳河上一天划上五十里”,同时找一切机会去寻猎漂亮的女人。
莫泊桑中等身材,身体健壮、肌肉结实,是一个优秀的划船运动员。他精力旺盛,狩猎对象广泛,不论是名媛淑女、太太小姐,还是女工农妇,甚至低级妓女,只要长得漂亮,他都一概领受,情妇、姘居的女子不知其数。
法国作家马克·安德里写过都德、罗斯丹、普莱沃等多位法国作家的传记,还以莫泊桑的自白“漂亮朋友就是我”为题,写了莫泊桑传。书中详尽描述了这位传主青年时代的猎艳经历,说他“尤其喜欢和风流妖艳的女人交往”。但就是这种乱交让他付出了代价:27岁那年,他从一位划船同伴那里感染了梅毒。这年的3月2日,莫泊桑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你永远不会猜到我的医生刚刚在我身上的奇特的发现……痘疱……痘疱……大痘疱。”
痘疱(pox)或叫大痘疱(the great pox)是梅毒(syphilis)这个专有名词未被普遍使用前人们对这一疾病的称呼。莫泊桑在当时一般染有此病的人都不敢承认的时候,在信中坦率地描述了自己这一不名誉疾病的症状和治疗状况。他调侃说自己确实患有梅毒,除了医生的诊断,还
因为我的体毛已全部脱落而没有长回去,因为我父亲的过分关心,还因为我母亲的悲伤恸哭,埃特塔尔四周都能听到。我抓住医生的领子,对他说‘看出我生什么病吗,你这个家伙,要不,够你受的。’……‘是痘疱。’他回答说。那是我不曾预料到的,我可以告诉你。我心里烦乱极了,不过最后我说:‘怎么医治?’‘水银和碘化钾。’他回答说。我去看另一个外科医生,他也做了同样的回答,并补充说是‘六七年前的旧病。’……简单地说,五个星期里,我每日接受4厘克的水银和34厘克的碘化钾,感到情况很好。不久,水银便成了我的主食。我的头发又重新开始长起来……屁股上的毛也在生长……我得了痘疱!终于得了痘疱!真的是痘疱!不是无需重视的淋病,不是教士的水晶制品,资产阶级的鸡冠帽,豆科植物花椰菜,不——不,是大痘疱,国王弗朗西斯一世死的那种病。壮观的痘疱,纯净而简朴,是精美的梅毒啊……我已得了痘疱……我为它而骄傲,真的,让布尔乔亚见鬼去吧。赞美神。我已得了痘疱,所以我不担心再传染此病,我跟街头的娼妓和荡妇性交,然后对她们说:‘我已患有痘疱。’她们怕得要死,我便放声大笑。
莫泊桑是1877年3月11日开始治疗的,使用的药物是当时常用的水银、碘化钾以及砷剂,也就是砒霜。但是这类药物摄入之后会影响食物的消化,往往还会呕吐出来,使他不得不停止使用。此外,海军部的医生夏里埃还让他用硫酸水医治过一个疗程;他可能还用过当时风行一时的医治梅毒的著名药物“吉尔伯特糖水” “斯维登药水”等。
梅毒给莫泊桑留下一生的痛苦,甚至将他折磨到疯狂的地步。
这年,莫泊桑曾跟人谈到俄国作家伊凡·屠格涅夫的病,说他头发掉得很多,一把一把的,可能是梅毒已经到了第二期。同时他也一再诉说自己的头痛,痛得好像头颅快要裂开似的,更不要说阅读了。马克·安德里描写说:
用脑过度和淫乐过度对居伊的身体健康有百害而无一利。有一天晚上,他绞尽脑汁为《吉尔·布拉斯》报预约的专栏写稿,弄得头痛难当,症状比平时要严重得多。他的头好像被一只可怕的老虎钳紧紧咬住,他痛得在屋里到处乱转,把前额贴到玻璃上,两只手紧压着太阳穴,头痛仍有增无减。很久以来,他就有头昏眼花、心跳过快的毛病。他去看病,没用;他去温泉疗养,也没有效。
几年后,梅毒并发症开始波及他的眼睛。1880年,莫泊桑向他的导师、最关心他的居斯塔夫·福楼拜说到他的眼病:“我的右眼几乎不能看东西……是的,只有闭起这只眼睛,才能书写。”同年3月,他还说道:“我右眼的调节功能麻痹,阿巴迪认为这种病情几乎是无法医治的。”他所咨询的阿巴迪医生建议应用氰化汞,然后在第二年的8月7日送他去了另一位医生朗迪教授那里。
1881年,莫泊桑在给他朋友潘松的信中说:“不要奇怪,这不是我的笔迹。”意思是这信不是他的亲笔,可见他的眼病已经严重到使他无法书写的地步了。
其实,1889年秋,莫泊桑就开始有全身麻痹的症状。两年后,可怕的梅毒并发症出现。加上这年他的患有精神病的弟弟埃尔韦的死严重刺激了他的神经,使他一天夜里足足有三刻钟看不见东西,有时还忽然记忆中断;另外,他又经常产生幻觉。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他说:“我的思想走进了重重黑谷,茫茫然不知所以。黑谷一个接着一个,纵横交叉,又深又长,一进去就出不来……我头脑空空荡荡,忘了名字,忘了所有人的名字……”有一次回家时,幻觉中他看到他自己坐在扶手椅上。一天晚上,他说远远见有一列仪仗队向他走来,再一看,是修士们抬着一口棺材,等他把覆盖尸体的黑色绒布揭开,见死者原来是他自己。在看到弟弟墓碑上的名字“埃尔韦·德·莫泊桑”时,他一下怔住了,说下面埋的人是他自己,随即号啕大哭起来。
晚期梅毒不但使得莫泊桑头发脱落、记忆丧失,更严重的是使他成为一个躁狂忧郁症患者。躁狂发作时,他情绪激烈,异常兴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忧郁时就悲观厌世并伴有幻想。这两种状态交叉出现。1891年12月15日,他给诗人朋友昂利·卡扎利斯写信,清醒地说自己病情严重,担心地说:“我绝对完了。我已经到了弥留阶段。我……马上就会死的,我疯了。头脑胡思乱想。永别了,朋友。您不会见到我了。”到了1892年1月2日,他回家进卧室后,就举起一支左轮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自杀。好在他的仆人弗朗索瓦·塔萨尔早有预防,已经将枪里的子弹退出,才使他放了空枪,没自杀成功。而到了深夜两点钟,他又抓起一把切纸刀往自己脖子上割。见到弗朗索瓦后,他又清醒地对他说:“弗朗索瓦,您看我做了什么。我割了喉管,这绝对是疯狂行为……”
这样,躁狂忧郁症折腾了几个晚上之后,1月6日,莫泊桑在仆人塔萨尔、一名护士和卡扎利斯的帮助下,被送往巴黎帕西的白朗希大夫诊所。
白朗希大夫诊所是白朗希世家的一家精神病诊所,大仲马、奈伐尔、马奈、德加、古诺等作家、艺术家都曾是这里的病人。莫泊桑进这家诊所时,老埃斯普里·白朗希已去世多年,由他的画家儿子埃米尔继承父业。莫泊桑在这里得到悉心的照看,但他的病情继续加重,不断出现幻觉和谵妄。一天,他的情人勒孔特·杜·诺伊带着一篮葡萄来看她。见莫泊桑完全不是他原先见到的那个英俊潇洒的男子,而是脸色苍白、未老先衰、虚弱不堪、形容憔悴,“简直成了一道阴影”,好不容易才认出是他。
这样,在白朗希大夫诊所拖了18个月,莫泊桑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程。1893年7月6日,白朗希大夫亲手在他的病例记录中写道:“抽搐持续不断。在麻痹性痴呆过程中抽搐后死于早晨11时45分。”莫泊桑“像一盏耗尽油的油灯那样熄灭了”,嘴里还嗫嚅着最后几个字:“黑暗啊,黑暗。”
天才的作家、艺术家都有极其丰富的情感,喜欢过波西米亚式的浪漫生活。但莫泊桑的一生警告人们,情感如若过于超越,失去理性的控制,往往会导致悲剧,以致毁灭一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