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钳弩刑事档案》《张伯驹身世钩沉》接连出版,人们多以为其作者寓真先生,是位文史研究者。这是他新近的作为,却不能说是他原本的面目。
原本的面目,若论职业,曾任某省高级法院院长不能不提,若论写作上的成就,还得推诗人这一名实相副的称谓。前些年陆续出版诗集数种,多为旧体诗。通韵律,重蕴含,颇获好评。我最喜爱的是《寓真律诗小集》(山西教育教育社2007年8月),常置诸案头,不时翻阅吟咏,几年下来,都卷了角儿。
是诗人,也是官员,尤其是在行省臬台这样的高位上,惩治凶顽,纠劾贪墨,对世相的感触,对人情的体味,比常人要多得多,倾注于诗赋,便多了几分沉郁与苍凉。而这样的诗风,并非一以贯之,乃是经历了多年宦海沉浮之后才逐渐致之。起初,多的是豪情与自负,如《夜拟判书》:
拟文阅卷达更深,心手悬铅若百钧。罪责细勘轻或重,讼词详辩伪和真。矜怜莫予害群马,刑罚不加无罪人。掩牍推窗纵远眺,秋蛩安谧月如银。
此事诗人不过三十几岁,已肩负重任,还敢说凡经过自己推勘的案子,“刑罚不加无罪人”。多年的司法生涯,尤其是身任臬台之后,几经沧桑,不能不有形单影只、回天无力之感。同样是秋天,同样是案牍劳苦之后,推开窗扇再看到的景象已迥异于前:
久劳案牍夏炎苦,又送年华秋雨侵。名利最终如粪土,人生难得是知音。晓风残月词中泪,流水高山琴上心。反顾凭谁信高洁,自乘骐骥邸芳林。(《秋吟》)
这还是对世事的感触,待到毁谤加诸自身,烦恼如影随形之际,诗人所有的,家国情怀之外,又加上身世之叹,合为一种悲愤莫名的感慨。这些年,或许是探究聂绀弩的牢狱之灾,连带对聂钳弩的诗风深有体味,他的诗作也有了明显的“聂味”。更加旷达不羁,也更加雄健沉郁,拗句入诗是一明显的标志。像“侧身寒啸凄厉矣,领受批评唯诺之”,“宁神远离汽车道,静耳关聋电话铃”之类的句子,就有老聂的“各色”在焉。最能见出这一时期诗风,也最能见出其才情的,该是仿老杜《秋兴》八首而作的《秋感》八首。
秋天大概是个易惹诗思的季节,古往今来,作于秋天的诗赋格外的多。炎夏既往,寒冬在前,落叶纷纷,霪雨绵绵,平生的感叹,不由得便流溢于笔端。虽说生活在现代,我们的诗人,多的却是古典的情怀。毕竟时势不同,所感怀的对象也有所不同,老杜可以感慨“王侯宅第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秋兴之四》),我们诗人感慨的则是:“豪富洗钱迁海外,劳农失地浪城中。”(《秋感之二》)。不过,真到了悲愤难抑的时候,诗人的沉痛绝不亚于那位唐代的诗翁:“法治不行枉学法,人间混迹我何人。自嘲反道诗家幸,古句拈来尚似新。”(《秋感之四》)
在寓真先生的这本诗集中,不光有身世的喟叹,时势的悲抑,还有着一种纤丽的奢华,这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这又使他的诗风,多了一重李长吉的熏染,龚定庵的香艳。这倒不是偶或的艳句,如《采风记》中的“杏花诱我真无奈,竟夕如泥成醉翁”,多半是诗人为了自铸佳句的视幻如真。我说的这种纤丽的奢华,乃是草蛇灰线的有迹可寻。且粗略梳理。当诗人还是北京政法学院的学生时,有《赠别》一诗,其中两句:“蕙性兰心容自雅,风鬟雾鬓志方英。”既见品行又见相貌,此后这个“兰”的形象,一直贮于诗人心间,几十年间,不光鸿雁不绝,且时相过从。像《八达岭留别》《霜木》《暮行》《莺啼》《行吟》《倦吟》《山宿》诸诗,均有倩影在焉。且看《山宿》:
欲向青峰忘白头,风光无厌又重游。山间蕙兰有缘遇,世上知音不易求。 寂寞心中情未死,流涛水底影长留。京郊夏夜初温静,雨作潇潇已似秋。
以诗人的身份,这山宿断不会是鸡毛小店,“京郊”、“青峰”,当为实指,“又重游”也不会是虚拟。几乎不用猜测的是,这里又一次出现了“蕙兰”这样的花草。几乎作于同时的《怀旧又题》中有这样的句子:“晚秋还好行游远,约会名山话旧豪。”是不是可以说,这次的“山宿”,又定下了晚秋的名山相会?
“生死情肠归一叶,风飘未料落谁边。”这是全书最末一首,即《律诗小集编后》的尾联。至此可以说,我们的诗人,确如他所言,“万首诗歌吟未停”(《丙戌初夏三入党校》)的写诗生涯,最后真是“将诗吟到玉兰丛”(《乙酉春日京城小住》)了。
虽说诗无达诂,不可以实相质之,我仍固执地认为,既扑朔迷离,又有迹可寻,不也是诗作应有的一种更高的意境?
沉郁,忧世,加上哀婉,该是寓真先生律诗的三大特色。至于诗律之规整,乃是诗人的本分,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