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六八年四月十日,塞缪尔·皮普斯的日记中有如下记载:“去笛人处。复往鸭巷,吻书商妻,购《传》——十四先令。”笛人为六孔竖笛制造商德拉布莱比;家有娇妻的书商是威廉·施鲁斯伯里,执业于鸭巷,此地乃伦敦拉丁文或外语图书交易的中心之一;所购图书为《金传》,乃中世纪圣徒生平的辑录,作者是十三世纪的多明我会修士沃拉吉纳的雅各。这些简短的记录囊括了皮普斯的多种挚爱:音乐、性、购物、伦敦,还有书。
一六三三年二月二十三日,塞缪尔·皮普斯生于索尔兹伯里路,处舰队街正南,圣布丽德教堂辖区内。他家靠近伦敦的出版、印刷业核心,家中却无好书之人。他父亲经营裁缝店,为律师服务,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母亲从前做洗衣女仆,或许完全不会读写。但塞缪尔有些亲戚很有出息。堂哥约翰是个非常成功的律师,姑姥姥波琳娜则得了一门好亲事,嫁给了西德尼·蒙塔古爵士,生子爱德华,日后成为皮普斯有权有势的朋友和保护人。在家族的提携和资助下,皮普斯获得了极佳的教育。首先,他上了亨廷登的文法学校,奥利弗·克伦威尔也曾在此受教。尽管他也学了一些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但拉丁文才是重中之重,它仍然是欧洲学术界的通用语言,直到十八世纪初,较之于英文书,拉丁文图书出版更多。皮普斯善用拉丁语,不仅借此博览群书,而且曾与某位荷兰海军将领交谈,有时也用于在日记中记录性遇。
内战之初,或为一六四四年,他上了伦敦的圣保罗学校。学校与圣保罗大教堂和英国出版业的心脏地带相邻。校长是塞缪尔·克罗勒霍姆,一个孜孜不倦的藏书家,及至皮普斯升入剑桥抹大拉学院后,其爱书之心愈发强烈。他在大学期间的正业是研究逻辑学、哲学和修辞学,私下里却喜欢玩回文游戏,学习托马斯·谢尔顿的速记法,和朋友们“用小提琴和低音提琴”搞音乐,还写了一部言情小说《爱情骗局》,此书从未付梓,十年后就被他毁了。
一六五四年回到伦敦后,他成为远亲爱德华·蒙塔古的文书。蒙塔古乃政坛新星,在动荡的时局中审时度势,巧妙周旋,查理二世复辟后,获封桑威奇伯爵,成了斯图亚特王朝的重臣。皮普斯对表亲忠心耿耿,即使在蒙塔古一六七二年殉职于索莱湾海战后,他依然为其家族效力。
在做文书的早期阶段,皮普斯没有私宅,而是“栖居”于威斯敏斯特怀特霍尔街的阴暗老宅,爱德华·蒙塔古提供的宿舍内。此时他每周能挣大约一英镑,还要花钱和文书同事们到附近的小酒馆和咖啡店消闲。喝咖啡乃十七世纪二十年代由黎凡特商人从土耳其引进,伦敦市(实际上也是基督教世界)的第一家公共咖啡馆刚开张时,只是个大排挡,位于谷山圣米迦勒教堂后的一条胡同内。日记家约翰·伊夫林对这种新风尚嗤之以鼻,在《英格兰风貌》一书中,他指责了“喝泥浆般的饮料”实乃“令人发指的”的恶习,尽管如此,它还是作为一种消遣流行开来。塞缪尔·皮普斯常去威斯敏斯特新宫场的土耳其人头咖啡馆,一六五九年在此加入了罗塔俱乐部。该团体由《大洋国》的作者詹姆斯·哈林顿创建,他主张采行共和政体,在上议院实行轮换制,扩大公民权利,限制财产数额。为此特制了一张椭圆形的桌子,成员们在桌边或立或坐,咖啡馆老板迈尔斯则穿过当中一条走道,供应咖啡和烟草。这种政论场所成了未来伦敦咖啡馆的样板,在此可以阅读新闻书和报纸,讨论当日话题,不过随着君主制的复辟,罗塔俱乐部危险陡增,殊难延续。
任何人光临咖啡馆时,皆应单身前往,因为良家妇女不该在这种场所抛头露面。一六五五年十二月一日,在威斯敏斯特圣玛格丽特教堂,塞缪尔·皮普斯与伊丽莎白·马钱特·德·圣米歇尔成婚:这是爱的结合,对一向谨慎的皮普斯而言,却是个颇为鲁莽的决定。他们结婚时,新娘只有十五岁,是个穷困潦倒的法国新教徒的女儿。她无疑是个美人,虽未受过太好的教育,人却聪明伶俐,喜欢读书。皮普斯的传记作者克莱尔·托马林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邂逅于书店。在怀特霍尔街塞缪尔的栖身之所将就了三年之后,小两口儿搬进了威斯敏斯特斧头场的寓所。
对塞缪尔·皮普斯,我们自然了如指掌,这全因他写于一六六〇年至一六六九年的日记。幸运的是,他选择了这样一个风雷激荡的时代下笔。通过他,我们能够近距离地见证共和政体的最后时日、查理二世王政复辟的肇始和加冕。我们可与皮普斯一同置身于伦敦,经历一六六五年大瘟疫的造访,一六六六年大火的浩劫。我们可以结识当时的名流,其中有国王本人,国王的弟弟、约克公爵詹姆斯——皮普斯在海军的最后一个上司,王后布拉干萨的凯瑟琳,还有国王的众多情妇。然而这部日记远不止此。它也记录了生活琐事、皮普斯本人的内心思想、他买的东西、他喜爱的事物、酒肆、咖啡馆、剧院、餐会,以及河上旅行。对图书研究而言,它足以使人欣悦——他告诉我们他买了什么书,读了什么书,他从哪儿买到的,花了多少钱,以及怎样保存图书,又在何处保存。他曾经凌晨四点起床,读一五八二年威尼斯版的西塞罗,亦曾深夜不眠,秉烛长读。他逛书店,吃饭时也不肯放下书,在泰晤士河上乘船旅行和坐马车时都要读书,甚至走过黑暗的街巷时,也要让男仆举着火把,努力集中精神读书。
最后,也是相当重要的,他的日记是一份婚姻纪事。对塞缪尔和伊丽莎白的家庭生活,我们了解的也许多过对历史上任何一对夫妻之所知——或者至少是塞缪尔眼中的家族生活。伊丽莎白是个无声的女人,尽管有许多人一直试图让她发声。这是一桩充满了争吵与感情的婚姻,塞缪尔拧她鼻子,拿巴掌掴她,伊丽莎白要么生着气上床睡觉,要么迁怒于佣人。写于一六六〇年一月一日的头一篇日记,开篇便是蒙克将军引兵抵达伦敦,拉开王政复辟的序幕,又兼及对伊丽莎白月经期的细节描述:皮普斯一直盼望她能怀孕,可悲的是这一愿望破灭了,他最终无后。尽管争吵不断,沮丧接连,他们的婚姻仍得以顺利延续。
(本文摘自《读书为上:五百年图书发现史》(耶鲁大学出版社,2010)之第二章《搜奇索隐,怡然自乐:塞缪尔·皮普斯的藏书》,玛格丽特·威尔斯著,康慨译)